殿内烛火摇曳，将孟祁佑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青石地砖上，仿佛一道无声的禁锢。
他的目光落在马湘云身上，见她依旧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话本子，连翻页的指尖都透着从容。
这份从容刺得他心头发闷，没好气道：
“你倒是心大，倒是什么也不在意……”
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几分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涩意。
马湘云翻页的动作微微一顿，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话本子，抬起眼看向孟祁佑，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平静得令人心慌。
“她是明妃，我是你从宫外带进来的身份不明的女子，”她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要在意什么？”
她确实不解。
难道他期待自己哭闹？
孟祁佑被她这一问，反而语塞。
他站在殿中，玄色的衣服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可眉宇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他看着她坦然的眉眼，忽然觉得这场对话从一开始就偏离了他的预想。
“我会将张之程调来，”他转了话锋，语气生硬，“你也可放心了。”
这句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
明明是安抚，却说得像施舍；
明明是关怀，却带着试探。
马湘云轻轻摇头，鬓边一枚素银簪子上的流苏随之晃动，在颊边投下细碎的影。
“我从没有不放心。”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孟祁佑眼神一凛，目光如炬地看向她。
烛光下，她的脸庞白皙如玉，眉目如画，神色间没有丝毫作伪。
这份坦然，轻轻刺入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波澜。
“看来，”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他在你心里也是可有可无的。”
马湘云闻言，忽然轻笑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像一片羽毛，轻轻搔过人的心尖。
“有些话，”她抬眼，眸光流转，“说出来可就不好听了。”
孟祁佑也是一笑，那笑的弧度带着几分得意，又藏着几分苦涩。
他不再看她，转而看向殿门外沉沉夜色，声音陡然提高：
“还不进来见过你的主子。”
马湘云正抬手扶鬓的动作一顿。
顺着孟祁佑的视线看过去。
殿门被缓缓推开，夜风趁机涌入，卷起层层纱幔。
一道身影立在门外，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但那挺拔的身姿，那熟悉的轮廓……
张之程垂眸走近，步伐沉稳，却在踏入殿内的那一刻，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
他单膝跪地，头垂得很低：
“属下见过小姐。”
马湘云站起身。
衣裙窸窣作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她一步步走向他，鞋履踏在青石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孟祁佑站在一旁，眼神玩味，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想要看她如何在这般情境下自处，如何化解这尴尬。
张之程感受到她的靠近。
先是淡淡的香气，不是浓郁熏香，而是她一贯喜爱的、清冽如梅的气息。
然后是她裙摆拂过地面带起的微风，轻轻扫过他跪地的膝头。
他的心跳先是一松，随即又紧密跳动起来，如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一股热意自心口流淌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微微发烫。
让他不敢抬头。
马湘云在他身前站定，轻笑一声，那笑声如银铃轻摇，荡在空气中。
她弯下腰，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搭在他握拳的手掌上。
指尖微凉，触感却如火焰。
“张侍卫，”她开口，声音里带着盈盈笑意，如春水般漾开，“一如既往，风采依旧……”
每一个字都轻轻敲在张之程心上。
那声音近在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泛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直钻心底。
他握拳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松，又立即收紧，手背上青筋微显。
孟祁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着马湘云弯下的腰身，看着她搭在张之程手上的指尖，看着她侧脸上那抹真切的笑意。
他唇间溢出一声冷笑，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看来，”他开口，语气里带着冰渣，“朕在这里打扰了你们二人叙旧啊。”
马湘云缓缓收回凝在张之程脸上的视线，转而看向孟祁佑。她脸上笑意未减，眸子里映着烛光，亮得惊人。
“陛下说的哪里话，”她语气轻松，“不过是旧友相见，一时情切，何故说什么打扰。”
话虽说得客气，可她面上的坦然，她依然搭在张之程手上的指尖。
这一切，都像一把把细小的刀子，轻轻刮过孟祁佑的心。
“既如此，”孟祁佑拂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你们便‘好好’叙旧。”
他刻意加重了“好好”二字，声音里压抑着翻腾的情绪。
说罢，他转身离去，步伐又急又快，连一开始准备交代的关于宫中守卫调整的事情都忘却了。
殿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孟祁佑站在廊下，夜风拂面，带着刺骨的冷。
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天幕，不见星月，只有浓云层层叠叠。
心中那股郁气萦绕不散，像一团湿棉絮堵在胸口，闷得人发慌。
他不懂自己在恼什么，是恼马湘云的淡然？
抑或是恼自己方才那失态的反应？
殿内，随着孟祁佑的离去，空气仿佛一下子松弛下来。
马湘云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这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她拉着张之程起身，引他到一旁的榻边坐下。
动作自然而亲昵，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挨着他坐下，身子轻轻依靠在他怀里，像一只倦鸟归巢。
这个姿势让张之程浑身一僵，随即又缓缓放松下来。
他犹豫片刻，终是抬起手臂，虚虚环住她的肩。
“他没为难你吧？”
马湘云仰起脸，轻声问道。
烛光下，她的眼眸清澈如水，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
她伸出手，食指轻轻勾起他衣袖的一角，动作小心翼翼，带着试探。
张之程沉默了一瞬。
这一瞬里，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但最终，他只是轻轻回握住她搭在自己袖口的手掌。
他的手很大，掌心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粗糙却温暖，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其中。
那呵护的姿态，无需言语。
马湘云瞬间明白了。
她垂首，唇角轻轻扬起，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继而又抬起头，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烛光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的面容依旧俊朗，剑眉星目，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以往不曾有的凝重，下颌线也绷得有些紧。
“那就是没事了。”
她缓缓吐出这句话，像是在说服自己。
话音落下，她不顾张之程忽然握紧的手，略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红润的唇瓣，轻轻触碰到他的唇角。
那一触，如蜻蜓点水，却带起一阵战栗，从相接处蔓延开来，席卷全身。
张之程环着她肩的手臂猛然收紧，另一只手仍握着她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清香，能感受到她轻颤的睫毛扫过自己脸颊的微痒，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这个吻很轻，很快。
马湘云退开少许，睁开眼，眸子里水光潋滟。
她看着他骤然深邃的眼眸，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又最终沉默的样子，忽然又笑了。
张之程收紧手臂，将她牢牢拥住。
他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闭上了眼睛。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消散在殿内温暖的空气里。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朵灯花。
殿外，夜色正浓。
窗纸上，映着相拥的身影，随着烛火轻轻摇曳，仿佛一幅脆弱而美丽的剪影。
而远去的帝王，站在高高的宫楼之上，回望着那一点温暖的窗光，袖中的手，缓缓握成了拳。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