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拎着油坛,脚步没停。
黄土道上尘未落定,脚印一道笔直向前。
身后工地锣声又起,一声接一声,像是给他的背影打节拍。
路上碰见几个刚逃散的村民,蹲在田埂边啃冷馍。
他停下,问:“锅凉了,汤还能热吗?”
那人抬头,脸上还沾着灰:“柴还在,火就灭不了。”
沈砚点头,继续走。
到了王庄门口,他让随行衙役退后十步,自己提着油坛,怀里抱着酥匣,抬手叩门。
门开一条缝,家丁认出是他,脸色一变就想关门。
“给员外带了新安第一块墨。”
沈砚笑着把匣子往前一送,“尝尝看,是不是比写字的墨更香?”
家丁愣住。
那匣子黑漆描金,松烟味混着甜香飘出来,闻着不像点心,倒像书房里刚磨好的墨锭。
“县令大人?”
里面传来王三的声音,瓮声瓮气,“你还敢登我王家的门?!”
门“哗啦”拉开,王三站在厅前,衣裳未整,袖口还沾着方才砸工地时蹭的泥。
沈砚跨过门槛,也不等请,径直走进正厅,把酥匣放在案上,揭开盖子。
六块墨黑油亮的点心整齐排开,表面泛着蜜光,香气缓缓散开。
“这是徽墨酥。”
他说,“用你山上砍的松枝烧烟,和面烘烤,加了蜂蜜去苦。专治心火旺,睡不着,脾气爆。”
他又把油坛搁在旁边:“这辣油,昨夜三百人喝过,今天照样来修渠。怨气再大,也压不过一口热汤。”
王三盯着那坛子,喉头动了动。
他不是没闻过这味,昨儿傍晚,风从工地吹来一阵辣香,他家厨子扒着墙头看了半天,回来念叨了一晚上“那是啥汤,香得人坐不住”。
“你这是来示威?”
王三冷笑,“带着点心,拎着油,说我王三家不如你县衙灶台热闹?”
“我不是来比谁家饭香。”
沈砚坐下,语气平得像在说天气,“我是来算账的。”
“什么账?”
“你百亩田,在渠尾吧?靠天吃饭,亩产六十斤上下。若官渠通水,日浇夜灌,翻倍不成问题。你算过没,多收的粮,够不够补那些穷汉欠的租?”
王三没吭声。
沈砚接着说:“你现在堵着渠,水是拦住了,可律法写着‘官渠不得私占’。图纸在郡府存档,御史巡查若查到你这儿,问一句‘为何断水利、误农时’,你怎么答?为民?为私?还是替你姐夫担责?”
王三猛地抬头。
“赵郡守最恨什么?”
沈砚声音轻了,“最恨下面的人给他惹事。去年青阳河堤塌了三丈,他当场斩了主簿。你说,他知道你在新安私堵官渠,是为了让他省心,还是添乱?”
厅内静下来。
王三手指抠着案角,指节发白。
他不怕百姓,不怕县令,就怕他姐夫一个眼神。
上回他强买东岭村十亩地,赵承业听说后甩了茶盏,罚他三个月俸禄不准动,他还记得那滋味。
沈砚站起身,绕到案侧,指尖轻轻抚过酥匣边缘:“我不逼你今日拆石,也不求你主动帮忙。只请你答应一件事,让百姓先清淤。石头不动,泥沙挖走也好。水路通了,田好收成,新安考核上去,你姐夫脸上也有光。你说,他是愿意听见‘我小舅子助农复耕’,还是‘我小舅子抗政拦渠’?”
王三沉默许久,目光在那盒徽墨酥上来回扫了几遍。
终于,他低声道:“……东西留下。”
沈砚没动:“你不尝一块?厨房特意多加了半勺蜜。”
“我说了,留下!”
王三声音陡然拔高,又立刻压下,像是怕惊动什么人,“人走。”
沈砚笑了笑,没争,也没再多说一句。
他合上酥匣盖子,轻轻推到案中央,转身往外走。
经过门廊时,他听见王三在后面低声喊住一个下人:“去……去厨房要碗热水,把那坛油……端去灶上试试。”
他脚步没停。
走出王宅大门,黄土道斜照着下午的日头,不烫,却能把影子拉得很长。
他站在门口缓了两步,回头望了一眼。
厅中烛火刚点上,映着那盒徽墨酥,黑得发亮。
他抬手摸了摸袖中油坛残留的温意,迈步前行。
远处工地锣声未歇,一声紧似一声。
他走得稳,一步一印。
忽然前方尘土扬起,一个身影从村道拐角冲出来,手里攥着半截竹片,跑得急了差点摔跤。
那人看见沈砚,猛地刹住脚。
沈砚眯眼一看,是柳沟村的二牛。
“大人!”
二牛喘着粗气,“李老根让您赶紧回去!王三家的狗……不对,是那几个守渠的家丁……有人看见他们偷偷往北坡搬铁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