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潮湿。
意识如同沉在深水底的顽石，被无形的水草缠绕着，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浮升。
首先恢复的是触觉，身下是粗糙硌人的硬物，混合着一种黏腻的湿气，紧贴着他滚烫的皮肤。
然后是嗅觉，浓重的、陈年的尘土味，混杂着一种淡淡的、类似蘑菇腐烂的霉味，还有……一股极其细微，但异常顽固的血腥气，源自他自己。
痛觉是最后，也是最猛烈袭来的浪潮。
左臂肿痛灼热，仿佛里面的骨头已经碎裂成无数片，每一次微弱的脉搏跳动都带来一阵钻心的抽痛。
右侧肋骨下方更是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刺肺叶。
全身上下，无数处擦伤、撞伤、刮伤，如同被点燃的炭火，星星点点地灼烧着他的神经。
陈默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有那么几秒钟，他以为自己瞎了，或者已经死了，坠入了某个永无止境的黑暗深渊。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但随即，胸口传来的一丝微弱却持续的冰凉触感，像一根坚韧的丝线，将他从彻底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发丘印。
他颤抖着，用尚且完好的右手摸索着，确认那半块冰冷的、边缘参差不齐的发丘印还紧紧贴在他的胸口，被他用撕扯下来的破烂衣角牢牢绑在那里。
它的存在，是这绝望黑暗中唯一真实的坐标，连接着那个刚刚崩塌的世界，以及……养父最后的嘱托。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他勉强维持的理智堤坝。
陈金水奋力一扑，锁住“掌柜”时那决绝的眼神；他被黑气冲击，后背不断炸开血洞却死不松手的疯狂；那只干瘦鬼爪穿透他胸膛时，沉闷的撕裂声；他倒地时，那双依旧圆睁着、望向自己的、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睛……
“走！活下去！”
“去找…张…张家…”
那嘶哑的、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喊出的遗言，此刻在他耳边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他猛地蜷缩起身体，将头深深埋入膝盖，右手死死攥着胸口的发丘印，指甲几乎要掐进印身那古老的纹路里。
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颊上的血污和灰尘，滚烫地滑落。
但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牙齿深深陷入唇肉，咸涩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与那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痛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苦味。
不能出声。追兵可能还在附近。陈叔用命换来的逃生机会，不能因为自己的软弱而浪费。
他只能在这无人可见的绝对黑暗里，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任由那迟来的、海啸般的悲伤冲刷着他背负上血海深仇的灵魂。
店铺大概是没了。
那个充满了各种真假古董、弥漫着淡淡檀香味和旧纸卷气息、承载了他所有童年和少年记忆的地方，那个他和陈金水相依为命的“家”，此刻已沦为魔窟，被那个叫做“掌柜”的怪物占据。
养父死了。
那个时而精明算计、时而粗鲁暴躁、却总会在他生病时笨手笨脚熬一碗姜汤、在他受欺负时拎着板凳就要去拼命的老人，那个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为了救他，死了。死得那么惨，那么不值。
而他，陈默，像一只丧家之犬，拖着残破的身躯，躲藏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废墟里，怀揣着半块不知来历、却引来杀身之祸的古印，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为什么？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那个“掌柜”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发丘印？
爹……你到底是什么人？你那些身手，那些关于“方便之门”的暗示，这半块发丘印……你还有多少秘密没有告诉我？
张家……又是什么？
无数个疑问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内心，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只有陈金水临死前那破碎的遗言，像风中残烛，指引着一个模糊到几乎不存在方向。
悲痛如同冰冷的岩浆，在他胸腔里凝固、堆积，然后，在某一个瞬间，开始变质。
一种更加炽热、更加尖锐、更加黑暗的东西，从悲痛的灰烬中滋生出来，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是恨。
刻骨铭心的恨意。
恨那个手段残忍、目的不明的“掌柜”张云轩！恨他夺走了养父的生命！恨他毁了自己唯一容身之所！恨他让自己像老鼠一样在这地底逃窜！
这恨意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压过了身体的剧痛，甚至暂时驱散了那蚀骨的悲伤。
它像一团阴燃的火，在他眼底深处闪烁，让他原本尚存几分少年稚气的脸庞，在黑暗中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狰狞的坚毅。
复仇。
这个念头如同种子，落在被恨意浸透的心田上，疯狂地扎根、生长。
他要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陈金水的遗愿，不仅仅是为了探寻真相，更是为了……复仇！
他要让那个怪物，付出代价！
这股突如其来的、混合着悲痛与恨意的决绝意志，仿佛给他残破的身体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
他停止了颤抖，慢慢抬起了头，尽管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
他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现在就死。
当务之急，是处理伤口，恢复体力。否则，别说复仇，连走出这片地下迷宫都是奢望。
陈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像陈金水曾经教导他辨识古董那样，冷静地“审视”自身的状况。
左臂肿胀得厉害，动一下都钻心地疼，大概率是骨裂了。肋骨也可能有骨裂，好在似乎没有刺穿肺部，否则他早就因为内出血或气胸而死了。身上的外伤无数，火辣辣地疼，有些地方可能已经感染。
他记得陈金水在店铺的某个隐秘角落，除了那些“方便之门”，还藏有一个小小的应急物资点，里面有一些基础的伤药、纱布、火柴和少量饮用水及干粮。
那是陈金水多年摸爬滚打养成的习惯，“凡事留一手”。当时陈默还觉得他小题大做，如今却成了救命稻草。
他必须找到那里。
凭借着对这片地下结构的残存记忆，以及一种在绝境中被激发出的、对方向和空间的敏锐直觉，陈默开始在这片废弃的、如同迷宫般的石室和通道中，艰难地摸索前行。
他不敢点燃任何东西，哪怕身上还有那盏阴磷灯残留的灯油，那诡异的光线无异于自曝行踪。
他只能依靠触觉、听觉，以及对气流微弱的感知。
右手紧握着那柄陈金水送他的小匕首，既是探路的工具，也是防身的武器。左手则无力地垂在身侧，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带来一阵眩晕般的剧痛。
他走得极其缓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耳朵竖起着，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属于他的声响。
黑暗中，任何细微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水滴声，老鼠窸窣跑过的声音，甚至是他自己血液流动的轰鸣声，都让他心惊肉跳。
有好几次，他仿佛听到了远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或低语声，立刻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缩进最近的角落或缝隙里，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直到那声音消失，才敢继续移动。
这种在自家地下却如同在龙潭虎穴中穿行的感觉，充满了荒诞和讽刺，也更加深了他对“掌柜”及其手下的恨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指尖终于触摸到了一处熟悉的、带有特殊刻痕的石砖。他心中一振，仔细摸索着，找到了那个隐藏的机构——一个需要特定顺序按压的、毫不起眼的凸起。
他按照记忆中的顺序操作。
“咔。”
一声轻响，旁边一块石板悄然滑开，露出了一个仅能容纳一人爬进去的小小空间。
一股混合着草药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默心中一酸，几乎再次落泪。爹……你留下的后手，真的救了我的命。
他爬了进去，摸索着。里面空间不大，但东西摆放整齐。
他摸到了用油纸包裹的、略带潮气的纱布，几个小瓷瓶，他靠嗅觉分辨出是金疮药和消炎粉，一盒火柴，一个水囊，晃了晃，还有半囊水，以及一小包硬得能硌掉牙的肉干和面饼。
对于此刻的他来说，这无疑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
他首先小心翼翼地喝了两小口水，干渴如同龟裂土地般的喉咙得到滋润，精神为之一振。
然后，他借着从洞口透进来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或许是他适应了黑暗，或许是某个缝隙折射的遥远光线，开始处理伤口。
他用牙齿配合右手，撕开身上早已破烂不堪的衣物，露出下面纵横交错的伤口。
有些伤口已经和布料黏在一起，撕开时带来新一轮的剧痛，让他冷汗直流，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用清水简单清洗了伤口，然后撒上药粉。药粉接触伤口的刺痛让他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最难的是左臂，他判断是尺骨骨裂，没有夹板，他只能找来几根相对笔直的木条，用撕成条的布带，紧紧地将左臂固定起来。每一下缠绕，都疼得他眼前发黑。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他拿起一块肉干，用牙齿艰难地撕咬着，混合着少量清水，强迫自己吞咽下去。食物提供了些许能量，让他冰冷的身体恢复了一点暖意。
休息了片刻，他摸索着，将剩下的物资仔细地包好，贴身藏好。然后，他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胸口的发丘印上。
他将其解下，握在手中。在绝对的黑暗里，那半块古印似乎散发出的微弱莹光变得稍微明显了一些。
那光芒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亘古的苍凉，但它却奇异地能安抚他躁动不安、充满恨意的灵魂。
他用手指细细摩挲着印身上那些古老而繁复的纹路。
天巡？避煞？这些词汇再次浮现。
还有陈金水提到过的“发丘天官”，“正统”……这半块印，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它和那个“张家”又有什么关系？
陈金水拼死也要将这印交给他，让他去找张家，这意味着，张家或许是唯一能解开谜团、甚至能对抗“掌柜”的存在。
他将发丘印重新贴身藏好，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心脏。
悲痛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恨意如同毒火在血液里燃烧。但除此之外，一种更加清晰、更加坚定的东西，正在他心中成型。
是决意。
活下去的决意。
查明真相的决意。
复仇的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