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倾凰的态度异常坚决,任凭萧夜离如何虚弱地劝说,甚至搬出“病气过人”的理由,她也毫不动摇。
“你回去休息吧…”他侧过脸,避开她担忧的目光,声音气若游丝,“这病…缠绵…恐会传染…”
“我不怕。”她回答得斩钉截铁,语气里没有半分迟疑。说话间,她已将手中在冷水中拧过的帕子换了一条,动作轻柔地再次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那细致的姿态,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况且,”她抬眼看他,眸中映着跳动的烛光,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坚持,“我若走了,这深更半夜,谁给你按时喂药?谁替你更换额帕?谁…守着你?”
她转身端过一旁小几上那碗浓黑如墨、气味苦涩的药汁。药是她亲自盯着小厨房煎的,方子…是她凭借脑海中突然涌现的、无比清晰的医理知识开的,药材…则动用了她随身携带的一些极其珍稀的存货。她甚至能清晰地辨别出每一味药的君臣佐使,仿佛早已烂熟于心。
她小心地扶起他无力瘫软的身子,让他虚弱的脊背靠在自己单薄却坚定的肩膀上,然后舀起一勺汤药,细心地吹凉了些,才缓缓递到他唇边。“来,喝药。”
药汁入口,那难以言喻的苦涩让他本能地蹙紧了眉头,但他却没有任何抗拒,只是顺从地、一口接一口地咽下,乖顺得让人心疼。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侧脸。
烛光融融,为她专注的眉眼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挺翘的鼻尖因忙碌而沁出细小的汗珠,微微抿着的唇瓣透着认真的光泽。这一刻的她,褪去了平日的清冷与锋芒,只剩下一种惊心动魄的温柔。
萧夜离怔怔地看着,眼中情绪翻涌,复杂得难以分辨——有贪恋,有痛楚,有欣慰,还有深不见底的愧疚。
“倾凰,”他忽然开口,声音因虚弱和某种压抑的情绪而格外沙哑,“若我…若我并非你如今看到的这般模样,你…可会失望?”
她喂药的动作几不可查地一顿,随即抬眼,清亮的目光直直地望入他眼底,没有丝毫闪躲:“殿下指的是…面具下的容貌,还是…别的什么?”她的问题如此直接,如此一针见血。
他彻底怔住,喉结滚动了一下,面具下的脸色想必更加苍白。他没想到,她会如此不加掩饰地戳破他话语里的试探与不安。
看着他瞬间僵住的模样,楚倾凰心中微软,却并未追问。她垂下眼帘,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谈论天气:“无论是面具下的容貌,还是您隐藏的身份,亦或是其他任何不为人知的秘密…”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我认识的,是那个在太液池畔,于满座非议中,唯一真心为我喝彩的萧夜离;是那个在固始县幽暗矿洞,不惜以身相护,舍命救我的萧夜离;是那个无论明里暗里,始终站在我身前,为我遮风挡雨、护我周全的萧夜离。”
她的话语如同暖流,缓缓注入他冰封的心河。萧夜离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才问出那个压在心底、沉重如山的疑问:“若我…若我曾经…辜负过你呢?”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含糊其辞,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忏悔意味。
楚倾凰的心猛地一缩。她听出来了,这绝非假设,而是…源自真实过往的、深深刻骨的痛悔。
她缓缓放下已经见底的药碗,用干净的帕子替他拭去唇角的药渍,然后抬起头,极其认真地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包容:“殿下,人生在世,漫长岁月,谁的心中没有几件憾事?重要的,从来不是无法改变的过去,而是…我们可以把握的现在,和能够共同创造的将来。”
夜深时分,万籁俱寂。萧夜离的病情果然如她所料,发生了急剧变化。之前那骇人的高热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令人忧心的症状——刺骨的寒意从他体内深处弥漫开来。
他整个人蜷缩在厚厚的锦被下,却依然冷得浑身剧烈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原本苍白的嘴唇此刻泛着骇人的青紫色。
“冷…好冷…”他无意识地呢喃着,意识似乎已经模糊,只剩下身体本能的反应。
楚倾凰心中焦急,命人将府中所有能找到的被褥、裘皮都取了来,一层层加盖在他身上,却依旧如同石沉大海,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冰寒。摸他的手脚,竟冰凉得如同刚从雪地里挖出来一般。
看着他在这无形的酷寒中痛苦挣扎,脸色灰败,气息微弱,楚倾凰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不能再犹豫了!
她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迅速除去自己的外衫和鞋袜,只着一身单薄的寝衣,掀开那厚重的被褥一角,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然后伸出双臂,将那个冰冷得如同冰块般的身躯,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自己温热的怀中。
“你…!”身体接触的瞬间,萧夜离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亲密接触惊醒,他猛地睁开眼,震惊万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她,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别说话。”楚倾凰低声阻止,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与坚定。她将他那双冰冷刺骨的手紧紧合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低下头,轻轻地、持续地呵出热气,试图驱散那冻人的寒意。“保存体力,熬过去就好。”她将他更紧地搂住,用自己的体温,毫无保留地温暖着他。
感受着怀中这具娇小身躯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温热,那温暖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力量,一点点渗透他冰冷的四肢百骸,驱散着那如影随形的死亡寒意。萧夜离的身体渐渐停止了颤抖,他闭上双眼,一滴滚烫的泪水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滑落,迅速隐入鬓角。他将脸深深埋进她温热的颈窝,声音哽咽破碎,带着无尽的后怕与深入骨髓的痛悔,反复低喃: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楚倾凰不知道他究竟在为什么而道歉,是此刻的拖累?还是别的、她尚未知晓的过往?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简短的三个字里,承载着怎样深切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痛悔与悲伤。
她收紧了手臂,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这一刻,她心中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之间,一定存在着一段她完全不知晓的、刻骨铭心的过往。而那段过往,于他而言,是沉重到无法释怀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