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京的深秋，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萧瑟。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城的飞檐，连往日喧嚣的市井也仿佛被这沉闷的天色吸走了活力，变得有些恹恹。宸王府更是如同一座孤岛，朱漆大门终日紧闭，门前石狮肃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与风雨。唯有角门偶尔开启，进出的是神色凝重的太医府官员，或是手持林文渊或周勃信物的心腹之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
内室之中，暖炉驱散了秋寒，却驱不散那萦绕不去的药味。这味道已在此盘桓月余，与另一种若有若无、源自楚倾凰怀中灵玉的温润气息交织在一起，成了这房间里最恒定的背景。
萧夜离躺在铺着厚厚软垫的榻上，身上盖着锦被，只露出一张轮廓分明却异常苍白的脸。比起一月前那气若游丝、面如金纸的模样，他此刻的脸色总算有了一丝活气，但眉宇间那深深的疲惫与病态，却如同刻入骨髓，难以抹去。他大部分时间仍在昏睡，呼吸浅促，偶尔会因为脏腑间的隐痛或混乱的内息而在梦中蹙紧眉头，发出几声压抑的闷哼。
楚倾凰几乎是以榻为席。此刻，她刚为他施完一套极为耗费心神的“金针渡穴”，用以疏导他郁结的经脉，引导灵玉的能量更有效地对抗那盘踞不去的“蚀髓散”余毒。细密的汗珠布满了她的光洁的额头，她微微喘息着，用温热的湿巾小心翼翼地去擦拭他肩胛处那道最深的伤口周围渗出的、带着腥气的暗黄色毒液。伤口边缘的皮肉依旧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愈合的速度慢得令人心焦。
就在她专注于手上动作时，萧夜离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初时有些涣散，过了片刻，才逐渐聚焦，落在近在咫尺的、那张清丽却写满憔悴的容颜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什么时辰了？”
楚倾凰动作一顿，抬眸对上他清醒的视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轻声道：“申时刚过。殿下感觉如何？可要喝点水？”她放下手中的湿巾，转身从暖窠里倒出半杯温水，小心地递到他唇边。
萧夜离就着她的手，缓慢地啜饮了几口，温水流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些许舒缓。他微微摇头，示意够了，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低哑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这句话，他清醒时已说过数次，但每一次，都似乎承载着更深沉的分量。
楚倾凰轻轻摇头，将水杯放回原处，语气平静无波：“殿下能一日好过一日，便是对倾凰最大的宽慰。”她重新拿起药膏，准备为他换药，顺势将话题引开，“城西那边，疫情已彻底平息，太医院和京兆尹的人都撤了，只是坊间还有些流言，需要时间慢慢平息。”
萧夜离安静地听着，目光投向窗外那方被窗棂分割的、灰蒙蒙的天空。他知道，她总是报喜不报忧，将所有的凶险与艰难都轻描淡写地带过。沉默了片刻，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属于他本身的冷冽：“朝堂上……现在是什么风向？”
楚倾凰手上涂抹药膏的动作未停，语气平稳地汇报：“林大人和周将军借着清查社稷坛同党的由头，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几个依附太子的御史和户部郎中，罪名是‘勾结邪道，窥探禁中’。陛下……没有干涉，默许了。”她顿了顿，补充道，“太子那边，异常安静，东宫近来的宴饮都少了。”
“安静？”萧夜离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嘲的弧度，“他们是在等。等本王这根钉子彻底锈蚀腐烂，或者……在等下一个能将本王，连同本王麾下势力连根拔起的‘好机会’。”他说话间，似乎牵动了肺腑，引发一阵低咳，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楚倾凰连忙放下药膏，替他轻轻抚背顺气，眼中满是担忧。
咳声渐止，萧夜离靠在引枕上，微微喘息，闭目凝神了片刻，才缓缓道：“社稷坛那晚……除了明面上的鬼面人和那个突厥巫师，我总觉得……暗处还藏着一双眼睛。”他睁开眼，目光变得有些悠远而锐利，仿佛在穿透时间的迷雾，回溯那个血腥的夜晚。
楚倾凰心中凛然，知道他指的是昏迷时的呓语，轻声接话：“殿下是指……那个带着西域风沙气息的‘女人’？”
“嗯。”萧夜离的眼神略显飘忽，似乎在努力捕捉那些模糊而破碎的记忆片段，“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不像鬼面人那样赤裸裸的杀意，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审视，一种评估猎物价值的算计。气息里混杂着西域特有的浓烈香料和戈壁风沙的粗粝……还有，一种隐藏得极深、几乎难以察觉的……不甘与怨恨。”他描述得依旧零碎，但比起之前意识模糊时的只言片语，已然清晰、具体了许多。
“怨恨？”楚倾凰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核心词汇。
“对，怨恨。”萧夜离肯定地重复，随即又因气息不稳而轻咳了两声，“不是针对我个人，那感觉……更像是针对……整个萧氏。”他抬起眼，看向楚倾凰，目光深沉如渊。
楚倾凰的心猛地一沉。针对整个萧氏皇族的怨恨？来自遥远的西域？这背后所隐藏的，恐怕是远比南疆巫蛊更为久远、更为深刻、也更为棘手的国仇家恨。
“我让影驹去查了。”楚倾凰等他气息平复，才压低声音道，“近期京城确实来了几支规模不小的西域商队，其中有一个名为‘火焰舞姬团’的，颇为活跃，其团长名叫阿依慕，姿容绝世，舞技惊人，已在京中权贵圈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她略作停顿，观察了一下萧夜离的神色，才继续道，“另外……影驹费了些周折，查到一些关于陛下潜邸时的旧闻，似乎……与西域有关。”
她没有直接抛出“车师公主”这个惊世骇俗的猜测，此事牵连过大，在未掌握确凿证据前，绝不能轻易出口。
萧夜离闻言，眸中骤然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但很快又被虚弱所掩盖。他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锦被上轻轻敲击着，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西域……”他缓缓吐出这两个字，语气凝重，“那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下面藏着吃人的鳄鱼。告诉影驹，小心查探，宁可慢，不可错。尤其……不要惊动宫里的人，特别是……父皇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