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祁的铁血军令,像一根绷紧的弦,将整个天津卫勒得喘不过气。
城门虽未彻底关闭,但进出的盘查已严苛到极致。
所有陆路商道被邻省的军队死死卡住,海河上,自家水师与敌人的船队遥遥对峙,没有一艘运粮船敢再靠近码头。
恐慌,比寒风钻得更深。
先是城中米价一日三涨,然后,督府的粮仓也敲响了警钟。
后厨熬煮的兵士餐,从稠密的米粥,变成了能照见人影的稀薄米汤。
肉食彻底断绝,连平日里管够的咸菜,都开始按人头限量分发。
“哐当!”
训练场边,一个年轻的亲兵在做持枪冲刺训练时,眼前一黑,连人带枪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
周围的弟兄们连忙围上去,有人掐人中,有人解开他领口的扣子。
“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饿的!连着三天就喝那点米汤,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啊!”
一个年纪稍长的兵士扶起昏倒的同伴,将自己的水囊递到他嘴边,灌了几口清水,那年轻亲兵才悠悠转醒。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着空荡荡的饭堂方向,眼神里是难以掩饰的虚弱与失望。
“连长,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吃顿饱饭啊……”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他们是兵,是保卫天津卫的最后一道防线。可如今,枪还握在手里,肚子却先叫起了降。
夜骁巡查至此,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心不自觉地拧紧了几分。
他挥了挥手,让众人将那名虚弱的士兵抬下去休息。
“副官。”
一个身材壮硕的亲兵连长跟了上来,他叫王大柱,是亲兵卫队里的老兵,作战勇猛,在士兵中颇有威望。
此刻,他那张黝黑的脸上,却写满了压抑不住的焦虑。
“有事?”夜骁的脚步没有停,声音一如既往地简短。
王大柱快走几步,与他并肩,压低了声音:“副官,兄弟们都快扛不住了。今天倒了一个,明天就可能倒下一片。
这城墙,总不能让一群饿着肚子的软脚虾去守吧?”
夜骁的脚步一顿,侧过头,看向他。
王大柱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但一想到手底下那些面黄肌瘦的弟兄,还是壮着胆子,把堵在心里的话给掏了出来。
“副官,咱们都明白,督军是为了……为了梧桐楼里的那位冷小姐。”
他小心翼翼地措辞,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
“可眼下这光景,水陆都被封死,邻省摆明了就是要用全城人的命,来换那一个……一个……”
“妖女”两个字在他舌尖滚了滚,终究没敢直接说出口。
“属下斗胆,您是督军最信任的人,您去劝劝督军吧!”王大-柱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恳求,“把冷小姐……交给邻省。只要她一走,粮道就能解封,敌军也能撤退,这天津卫几十万的百姓,还有咱们数万将士,就都能活下来了啊!”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条唯一可行的生路。
“为了一个人,赔上整座城,这笔账……不划算啊,副官!”
“住口!”
夜骁的回应,不是商议,不是驳斥,而是一声石破天惊的厉喝!
他猛地转过身,一把揪住了王大柱的衣领,那只常年握枪的手青筋暴起,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对方提离地面。
王大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懵住了,他从未见过一向沉稳的夜骁副官,会露出这样骇人的神情。
“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夜骁的脸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我……我……”王大柱在他的逼视下,吓得结结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督军早已下令,谁敢再提此事,军法处置!”夜骁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张冷硬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你当督军的命令是耳旁风吗?!”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第二世刑场上的画面。
那个被万箭穿心的白色身影,那份深埋在灵魂深处的罪孽与愧疚,在“交出她”这三个字被提出的瞬间,轰然炸开,化作无法遏制的狂怒。
这一世,他绝不容许那样的事情,再在自己面前发生!绝不!
“你若再敢妖言惑众,动摇军心,我现在就毙了你!”夜骁松开手,重重地将王大柱推开,后者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夜骁的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保险被“咔哒”一声打开。
那冰冷的金属摩擦声,让周围所有偷听的士兵都吓得一个激灵,纷纷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王大柱脸色煞白,浑身冷汗,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触碰了怎样一个禁忌。他连忙单膝跪地,垂头道:“属下……属下失言!请副官责罚!”
夜骁胸口的怒火依旧在翻腾,他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王大柱,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滚回去,领二十军棍,再有下次,我亲手送你上路!”
“是!谢副官不杀之恩!”王大柱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夜骁站在原地,看着他狼狈的背影,胸口依旧闷得发疼。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饥饿,是比敌人更可怕的魔鬼,它会吞噬掉人的理智、忠诚,和所有的是非对错。
他可以靠暴力压下一个人,却压不下所有人心中的怨气。
果然,当晚,兵营一处偏僻的柴房里。
王大柱正趴在草堆上,由两个亲信为他上药,背上二十军棍打出的伤痕血肉模糊。
“他妈的!老子为了弟兄们说了句实话,差点被副官一枪崩了!”王大柱疼得龇牙咧嘴,恨恨地骂道。
“柱子哥,你小声点!”一个亲信劝道,“副官今天跟吃了火药似的,咱们惹不起。”
“惹不起?”王大柱猛地翻过身,不顾背上的剧痛,咬牙切齿地低吼,“再这么饿下去,咱们都得死!老子烂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可你们呢?你们甘心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女人,活活饿死在这儿吗?”
柴房里,一片沉默。
许久,一个年轻的士兵才怯生生地开口:“柱子哥,副官不听,咱们……咱们还能怎么办?”
王大柱的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与决绝。
他撑起身体,环视着围在身边的几个心腹兄弟,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煽动人心的力量。
“副官不听,咱们就直接捅到督军那里去!”
“督军是爱护咱们弟兄的,他只是一时被那妖女蒙蔽了!只要我们把话说清楚,把利害摆明白,督军他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拍在草堆上。
“咱们联名上书!”
“就说,我等愿誓死保卫天津卫,但请督军……顺应天意,以大局为重!”
“我就不信了,”他看着那张信纸,眼中燃起疯狂的火焰,“我们上百个弟兄的签名,还比不上那一个妖女的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