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二十。
这一天。仿佛与往日并无不同。又仿佛。处处都透着不同。
清晨。天色依旧阴沉。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苏念棠醒来时。心口莫名地有些发紧。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攥着。她侧耳倾听。院子里只有风声。并无其他动静。
她照例起身。生火。做饭。
粥在锅里咕嘟着。热气氤氲。模糊了窗玻璃。孩子们也陆续醒来。揉着眼睛。穿着里衣就爬出被窝。被冷空气激得打了个哆嗦。又飞快地钻了回去。
“妈。爸今天会回来吗？”明浩趴在炕沿。又问了一遍昨天的问题。眼神里比昨日多了几分清晰的期待。
“信上是这么说的。”苏念棠依旧是这样回答。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她将粥碗端到炕桌上。“快起来吃饭。一会儿该凉了。”
孩子们穿衣。洗漱。吃饭。一切如常。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小心翼翼的期待。连最活泼的明轩。吃饭时都安静了不少。时不时地。会支棱起耳朵听听外面的动静。
然而。一个上午过去了。除了风声。和偶尔几声遥远的鸡鸣犬吠。院门外。再无其他声响。
苏念棠让自己忙碌起来。她拿出之前发的豆芽。摘洗干净。又切了块豆腐。准备中午炒个醋溜豆芽。再做个白菜炖豆腐。
心里那根弦。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绷越紧。
他还会回来吗？是任务耽搁了？还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不会的。大概是雪天路难行。耽搁了。
午饭。孩子们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连最爱的白菜炖豆腐里的粉条。都没能吸引他们全部的注意力。
“妈。爸是不是不回来了？”明轩小声问。嘴里还叼着一根粉条。
“也许下午就到。”苏念棠给他夹了一筷子豆芽。“好好吃饭。”
下午。雪似乎下得大了一些。雪花不再是碎沫。而是成了片。纷纷扬扬地洒下来。很快就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新白。
苏念棠坐在炕上。做着针线。却总也静不下心。针脚时而稀疏。时而紧密。暴露了主人纷乱的心绪。她时不时地。就会抬眼望向窗外。透过那层新糊的、印着红窗花的窗纸。望向院门的方向。
孩子们也失去了玩闹的兴致。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安安静静的。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格外缓慢。
黄昏。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天色迅速暗沉下来。雪却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下得更密了。
看来。今天是不会回来了。
苏念棠心里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那根绷了一天的弦。微微松弛了些。却带来一丝疲惫。
她起身。准备去做晚饭。
就在她刚穿上鞋。准备下炕的时候。
院门外。似乎传来了一些不同于风雪的声响。
很轻微。像是靴子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咯吱…咯吱…
声音很慢。很沉。
苏念棠的动作瞬间僵住。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她屏住呼吸。侧耳仔细倾听。
孩子们也听到了。猛地从窗边抬起头。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母亲。里面充满了紧张和疑问。
咯吱…咯吱…
声音越来越近。停在了院门口。
紧接着。是短暂的寂静。只有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
然后。
叩。叩。叩。
不轻不重。极有规律的三声敲门声。清晰地穿透风雪。传了进来。
来了。他真的来了。
苏念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
“你们在屋里待着。”她对孩子们说。声音刻意放得平稳。
她穿上棉袄。推开屋门。冷风夹着雪花立刻扑了进来。她快步穿过小院。积雪没过了脚踝。
走到院门前。她的手搭在冰冷的门闩上。停顿了一秒。然后。用力拉开了门闩。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
门外。风雪弥漫中。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军大衣。肩上、帽子上。都落满了厚厚的积雪。身形挺拔。如同风雪中屹立不倒的青松。背上背着一个硕大的、同样覆满积雪的行军背包。手里还提着一个帆布旅行袋。
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着的、略显苍白的嘴唇。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农家小院格格不入的冷硬和风尘仆仆的气息。
四目相对。
苏念棠的心跳。再次失控。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最终。只是侧身让开。低声道：“……回来了。快进来吧。”
男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迈步跨进了院子。他的步伐沉稳。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苏念棠在他身后重新闩好院门。跟着他往屋里走。
男人走到屋门口。停下脚步。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直接进去。他抬手。拍打了一下身上和帽子上的积雪。雪花簌簌落下。
苏念棠抢先一步。推开了屋门。“进来吧。外面冷。”
暖黄色的灯光。混合着食物的香气。从屋里流淌出来。与外面的严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男人微微顿了一下。这才弯腰。低头。跨进了门槛。
屋里的热气扑面而来。带着家的味道。让他冻得有些发僵的身体。稍稍回暖。
而屋内的炕上。三个孩子并排站着。六只眼睛。齐刷刷地、带着明显怯意和巨大好奇。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高大的、陌生的军人。
男人也看到了他们。
他的目光。依次从三个孩子脸上扫过。眼神深邃。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
孩子们被他看得有些害怕。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小步。最小的明远。甚至下意识地抓住了哥哥明浩的衣角。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尴尬和陌生。
苏念棠心里一紧。连忙上前打圆场。她对孩子们柔声道：“明明。轩轩。远宝。这是爸爸。快叫爸爸。”
孩子们抿着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小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个人开口。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知所措。
男人似乎也并不期待孩子们的亲热。他沉默地放下手中的旅行袋。然后。动作有些僵硬地。开始解军大衣的扣子。
苏念棠见状。连忙上前帮忙。“路上还顺利吗？雪这么大。不好走吧？”
“嗯。”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算是回答。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依旧惜字如金。
大衣脱下。露出里面笔挺的军装常服。更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形挺拔。他将大衣递给苏念棠。目光再次扫过屋里。
窗明几净。物件归置得井井有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食物香气和柴火味。炕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窗户上贴着红窗花。墙上挂着洗干净的干辣椒和蒜头。一切都透着一种他记忆中从未有过的。扎实而温暖的过日子的气息。
他的目光。在孩子们身上停留得稍久了一些。他们穿着虽然旧却干净暖和的棉袄。小脸也比记忆中红润了不少。眼神虽然怯怯的。却清亮有神。与过去那副面黄肌瘦、惊惧不安的模样。判若两人。
变化。太大了。
他垂下眼眸。掩去眼底深处的惊涛骇浪。
苏念棠将他的大衣挂在门后的衣钩上。转身道：“还没吃饭吧？我正好要做饭。你先歇歇脚。喝口热水暖暖。”
她走到灶边。从暖壶里倒了一碗热水。递给他。
男人接过碗。温热的感觉透过粗瓷碗壁传来。他低头。喝了一口。水温正好。一路暖到胃里。
他沉默地喝着水。目光再次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这个家。和他离开时相比。仿佛脱胎换骨。而眼前这个女人。也变得……陌生而……顺眼了许多。
“你……看着孩子们。”苏念棠觉得这沉默几乎令人窒息。找着话头。“我去和面。咱们晚上吃面条。热汤面。暖和。”
她走到面盆前。舀出面粉。准备和面。动作略显急促。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男人放下水碗。没有说话。只是依言将目光转向炕上的三个孩子。
父子四人。就这样隔着一小段距离。无声地对望着。
风雪被隔绝在门外。屋里。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苏念棠和面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一种全新的、陌生的、带着些许尴尬。又暗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期待的家庭序章。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悄然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