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天色未明,寒气在窗棂上结成了霜花。
陆家主宅的厨房里,陆母已经开始忙碌。她将昨日分割好的五花肉一条条用炒过的盐和花椒细细揉搓,动作麻利而专注。明浩和明轩被指派着清洗灌血肠用的猪肠衣,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将那滑腻的肠子翻过来,用碱水搓洗。
“奶奶,爹回来,会给我带小木枪吗?”明轩一边卖力地搓着肠衣,一边充满向往地问。昨夜得知爹爹要回来过年的消息,小家伙兴奋了半宿。
陆母头也不抬,声音却没什么斥责的意味:“你爹是回来团圆的,带什么枪。好好干活,年三十让你多吃两块肉。”
明浩比较沉稳,小声对弟弟说:“爹信里没说,你别瞎要东西。”
苏念棠将小米淘洗干净,准备熬粥。她看着婆婆专注腌肉的侧影,又看看叽叽喳喳的儿子们,心下被一种暖融融的期盼填满。陆建军要回来了,这个家,终于要真正团圆了。而婆婆默许甚至主动让二哥一家回来吃年夜饭,更是将这个“团圆”的意义,延伸到了更深远的地方。
同一时刻,村头那破败院子的灶房里,也破天荒地透出一点微弱火光。陆建民蹲在灶前,盯着那跳跃的火苗,眼神复杂。招娣裹着那件藏蓝棉袄,挨着他蹲着,小手紧紧攥着衣角,眼睛却亮得惊人。
“爹……三十晚上,真去奶奶家吃饭?”她声音细细的,带着不敢置信的期盼。昨天三婶带来的消息,像一块糖,在她心里甜了一整天,又怕只是一场梦。
陆建民没应声,只伸手将一根柴火往里塞了塞,火苗“噗”地蹿高了些,映得他脸上深刻的纹路明明暗暗。去吗?那个他许久未曾踏足,连靠近都觉得窒息的地方。不去?招娣那亮得灼人的眼神,还有……老三要回来了。记忆中那个挺拔英武、与他关系最好的弟弟……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起一阵冷风,吓了招娣一跳。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胡乱抹了把脸,刺骨的冰凉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回头,看见女儿怯生生又满含期待的模样,心头那根绷了太久的弦,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丝。
“……嗯。”一个极低的、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招娣的眼睛瞬间像落满了星星。
清晨的“苏记”铺子,依旧被那股熟悉的暖香包裹。新定制的酱菜小坛摆在显眼处,引得熟客夸赞。“酸香萝卜”和“豉香芥丝”经过几日口碑发酵,销量稳步上升,虽不及往日“百里香”杂酱火爆,却也稳稳撑住了场面,甚至吸引了一些注重口味而非猎奇的新客。
“苏娘子,还是你家酱菜味道正,镇口那家的,尝了一次,齁咸,压根没法比!”一个老主顾边挑着酸香萝卜边念叨。
苏念棠笑着称重,心下却不敢放松。周老板那样的人,绝不会因一次污蔑失败就收手。
果然,午后人流稍歇时,一个穿着体面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踱步进来,自称是镇上新开“福满楼”饭馆的掌柜。
“苏娘子,久仰大名。”掌柜的拱手,笑容可掬,“您这酱菜风味独特,我们东家十分欣赏。想请您每日供一批货,价钱好商量。”
苏念棠心中警惕,面上不动声色:“掌柜的抬爱了。只是小店本小利微,每日产量有限,只够供应铺面零卖,实在无力承接大单。”
那掌柜的似乎料到她会推辞,也不着急,慢悠悠道:“苏娘子不必急着回绝。我们东家是诚心合作,若您愿意,这供货价可以比市价高出三成。而且……”他压低了声音,意有所指,“往后在这镇上,有我们福满楼关照,苏娘子也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不是吗?”
这话里的招揽与威胁,几乎不加掩饰。苏念棠垂下眼帘,手下利落地用油纸包好一包豉香芥丝,声音平和却坚定:“掌柜的好意心领了。小铺只想本分经营,靠手艺吃饭,高攀不起福满楼的大门。至于麻烦……”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对方,“清静做买卖,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天降的麻烦。”
掌柜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钱寡妇凑过来,忧心忡忡:“念棠,这福满楼听着来头不小,咱们这么回绝了,会不会……”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苏念棠看着那掌柜离去的方向,眼神微冷,“他想吞了咱们的方子,或者断了咱们的路,没那么容易。”
她心里清楚,周老板这是换了策略,软硬兼施。但她苏念棠,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傍晚回村,夕阳将雪地染成橘红。苏念棠远远看见村头那院子外,陆建民正将劈好的柴火码放到一辆破旧的板车上,车上已经堆了小半车。招娣在一旁帮忙递着稍小些的木块,小脸冻得通红,却带着干活儿的兴奋。
看到苏念棠,陆建民动作顿了顿,随即又低下头,更加卖力地码放起来,仿佛那是什么无比紧要的事情。那板车上的柴火,明显比往日送到她门廊下的要多得多,块头也更大,像是要送去更远的地方,或者……准备卖掉换钱,好为年三十那顿团圆饭,置办点像样的东西?
她没有打扰,牵着孩子默默走开。心底却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个沉默寡言、几乎与世隔绝的男人,正在用他最笨拙、最吃力的方式,试图重新融入那个家,担起一份久违的责任。
夜色渐浓,陆家主宅堂屋里,油灯昏黄。陆母将腌好的肉一条条挂上房梁,嘴里低声念叨着:“……得再准备些干蘑菇,老三爱吃……豆腐也得提前订下……老二那边……唉……”
苏念棠在一旁帮着整理明日要晾晒的干菜,听着婆婆难得的、夹杂着叹息的絮叨,知道她心里对即将到来的团圆,既有对老三归来的纯粹喜悦,也有面对二儿子一家回归的复杂心绪。这个年,注定不会平静,但也注定,充满了打破坚冰的可能。
而此刻,镇上一处僻静宅院内,白日里那位“福满楼”的掌柜,正躬身对着一个背光而坐、手指戴着玉扳指的胖硕身影汇报。
“……东家,那苏氏软硬不吃,态度坚决。”
胖硕身影哼了一声,手指敲着桌面:“给脸不要脸!既然敬酒不吃……那就让她尝尝罚酒的滋味。她不是靠那点独门手艺和那个小铺面撑着吗?断了她的路,看她还能硬气到几时!”
“东家英明。”掌柜的连忙奉承,“只是……具体该如何行事?”
周老板阴冷一笑,压低声音吩咐了几句。
寒风掠过窗棂,带着刺骨的冷意。年关的喜庆气氛下,暗流愈发汹涌。有人盼着团圆,有人筹谋着破坏。归期在望的喜悦与潜藏的危机,如同这冬日的冰与火,共同交织在杨家村和青石镇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