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二，天色未亮，陆母就挎着篮子踏着晨露来了。篮子里装着新磨的面粉和一大早去豆腐坊买的鲜豆腐，进院时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霜花。她站在院门口，望着这个熟悉的小院，眼眶不禁又红了。
“娘，您怎么又这么早...”苏念棠急忙迎出来，触到婆婆冰凉的手，心里发紧。这几日婆婆总是天不亮就来，她知道，这是老人舍不得他们离开。
陆母却只是笑，眼角深刻的皱纹里藏着说不尽的不舍：“想着今天包饺子，来搭把手。这一走，下次一起吃饺子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三个孩子闻声也醒了，明浩第一个跑出来帮奶奶拍打身上的寒气，明轩机灵地端来热水，连小明远都跌跌撞撞抱着自己的小棉鞋要给奶奶换。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氛，格外黏着奶奶。
灶房里很快热闹起来，却带着淡淡的离愁。
陆母和面的手法娴熟，干瘦的手臂却格外有力。面粉在她手中翻飞，渐渐成团，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苏念棠在一旁调馅，鲜嫩的豆腐捏碎，混着空间里特制的香菇和虾米，香气独特。她特意多放了些香油，想让这顿离别前的饺子更加美味。
“这馅料调得真香。”陆母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要把这味道刻在心里，“以后想吃你调的馅，可就难了...”
明浩乖巧地坐在小凳上学擀皮，虽然擀得歪歪扭扭，但格外认真。明轩负责运送饺子皮，像只忙碌的小蚂蚁，一趟趟往返于案板和餐桌之间。小明远坐在专属的高脚椅上，小手也捏着一小块面团，学着大人的样子揉搓。
“奶奶，你看我包的！”明轩举起一个露馅的饺子，得意洋洋。
陆母接过，小心地捏合裂口，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什么珍宝：“我们明轩包得真好...奶奶都舍不得吃了...”
军营里，陆建军正在看这个月的训练计划，却难得地走了神。
窗外传来战士们晨练的口号声，他的思绪却飘回了家乡。算着日子，还有十天就能见到妻儿了，可心里却沉甸甸的。上次通电话时，明轩在电话里大声说想他，念棠温柔地说一切都好...可他分明听见背景里母亲低低的啜泣声。
“营长？”小赵在门口探头，“后勤问家属院的灶具要不要换新的？”
陆建军回过神，揉了揉眉心：“换。要最好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帮我问问，能不能在院里搭个葡萄架...你嫂子喜欢。”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家乡的方向出神。母亲这些年，总是把苦往肚子里咽，这次他们一家远行，最难受的就是老人家了。
陆家小院里，饺子已经摆满了三个盖帘。
月牙形的、元宝形的，还有几个被明轩捏成了奇形怪状的小动物。陆母看着满帘的饺子，忽然停下动作，用围裙擦了擦手，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她的手微微发颤，解开布包的动作格外缓慢。
“这个...你收着。”她颤巍巍地打开，里面是一对成色极好的玉镯，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如今传给你。”
苏念棠愣住了：“娘，这太贵重了...您自己留着...”
“拿着！”陆母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亲自为她戴上，“到了部队，难免要见人...不能太寒酸。”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玉镯，眼神复杂，“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了...”
玉镯触手温润，带着老人的体温。苏念棠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这才明白，婆婆这些天的不舍里，还藏着她说不出口的牵挂和担忧。
午饭时分，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却没人动筷。
豆腐馅的饺子清爽可口，面皮筋道，可饭桌上的气氛却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念棠啊...”陆母给三个孙子各夹了一个饺子，声音哽咽，“到了那边...要是想家了，就...就包顿饺子吃...”她的话没说完，就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衣角。
明浩突然放下筷子，扑进奶奶怀里：“奶奶跟我们一起走！我不要和奶奶分开！”
陆母搂着孙子，老泪纵横，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奶奶老了...舍不得这个家啊...你太爷爷太奶奶都在这片土地上...奶奶得守着...”
小明远似乎也感受到了悲伤的气氛，哇的一声哭起来。明轩红着眼圈，紧紧抓着奶奶的衣角不肯放开。
午后，苏念棠在收拾卧房，陆母跟了进来。
她颤巍巍地从柜底翻出个樟木箱子，打开时发出吱呀的响声。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些小衣服，每一件都洗得发白，却保存得很好。
“这是建军小时候穿的...”她拿起一件褪色的小褂子，摩挲着上面的针脚，眼神悠远，“那会儿家里穷，就这一件像样的衣服，他穿小了还要改给弟弟穿...”
又拿出一双虎头鞋，鞋头的老虎已经有些磨损，但依然栩栩如生：“这是明轩满周岁时做的...那会儿你爹特意去镇上买的红绸子...远哥儿现在穿正好...”
苏念棠看着婆婆如数家珍地整理着这些旧物，心里酸楚难当。这些看似破旧的东西，承载着老人对儿孙全部的爱，也记录着这个家庭的点点滴滴。
“娘，”她轻声说，声音有些沙哑，“等安顿好了，我就带孩子们回来看您。建军说了，以后每年都回来过年。”
陆母只是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在那件小褂子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傍晚，陆母要回去了，这次她没拒绝苏念棠相送。
婆媳二人默默走在乡间小路上，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边的野草刚刚冒出新绿，田里的麦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陆母停下脚步，苍老的手抚过粗糙的树干：“建军小时候...最爱在这棵树下听他爷爷说书...那会儿啊，他就说要当兵，要保家卫国...”
苏念棠静静听着，这是她第一次听婆婆说起这些往事。夕阳的余晖洒在婆婆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那会儿啊...他爹就说，等孩子们都长大了，家里就该热闹了。”陆母望着远方，眼神恍惚，“这一转眼...你们兄弟三个都成了家，是热闹了，可这家...也像是散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感慨：“你大哥二哥家就在跟前，可他们有自己的日子要奔。娘知道，你们去部队是奔前程，是好事...可这一走，你们这一房的小家就从娘跟前搬走了。院子里再没有明浩朗朗的读书声，没有明轩上房揭瓦的淘气，也没有远哥儿跌跌撞撞追着奶奶要糖吃...这院子，一下子就空了大半。”
把婆婆送到家后，苏念棠在回去的路上，特意绕到老槐树下。她轻轻抚过粗糙的树干，此刻才完全明白了婆婆那份复杂的心绪——她不是无人奉养，她只是舍不得那份环绕在身边的、最直接的烟火人气儿，那份由小儿子一家带来的、独一无二的热闹与温暖。
夜深人静，苏念棠进入空间。
她采了些安神的药材，又特意选了几株特别珍稀的。退出空间后，她开始调配一种养身的药茶，这是她为婆婆准备的。她要在离开前，把这些药材都处理好，分装成小包，方便婆婆日常饮用。
而在主屋里，陆母正对着一盏孤灯，就着昏暗的光线缝制着什么。那是一双厚厚的鞋垫，针脚密得能防水。她要赶在儿媳走前，给每个人都做上一双。灯光下，她的眼睛已经有些花了，不得不时时停下来揉一揉，但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老人专注的脸上。一针一线，都是说不尽的牵挂，都是化不开的亲情。
而在军营，陆建军正在灯下写信。这次他写得很长，从部队的生活，到新家的布置，再到对未来的规划...他要把这些都说给父母听，让他们放心。写到最后，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儿子不孝，让二老孤单了。待孩儿安顿好，定接二老来小住。”
这一夜，三处灯火，一样的相思。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每个人的心里都装着沉甸甸的不舍。那热气腾腾的饺子，那温润如玉的手镯，那厚厚的鞋垫，那长长的家书，都是这个普通农家最朴素最深沉的牵挂。
月儿静静西移，在这个即将离别的夜晚，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诉说着那份难以割舍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