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掉在桌上的声音还没散干净，陆砚深就按下了桌角一个不起眼的呼叫铃。声音短促，像掐断了什么。
我盯着合约上自己那歪歪扭扭的名字，墨迹还没干透。沈清弦。这三个字现在看着真陌生，像个烙印。
书房门几乎是立刻就被推开了，周姨安静地站在门口，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先生。”她微微躬身。
陆砚深没看我，目光越过我，落在周姨身上，声音恢复了那种不带情绪的平板：“带她去保姆房。”他顿了顿，视线终于扫过我，像看一件刚签收的货物，冰冷又挑剔。“以后，我的一切起居，由她负责。”
“是，先生。”周姨应着，目光转向我时，极快地、不易察觉地闪了一下，那里面似乎有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太快了，我抓不住。她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沈小姐，请跟我来。”
我刚要抬脚，陆砚深的声音又响起了，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过来：“周姨。”
周姨脚步停住，转过身。
陆砚深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刻薄的弧度，一字一顿地，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记住她的身份。”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欣赏我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难堪，然后才慢悠悠地补充完：
“沈、阿、姨。”
沈阿姨。
这三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我耳朵里。一股血直冲头顶，脸上瞬间滚烫，但紧接着又是彻骨的冰凉。我死死掐着自己的虎口，才没让身体抖起来。他故意的。用这种称呼，把我钉死在“保姆”这个卑微的位置上，把我那些可怜的过去，连同最后一点残存的关系，都踩得粉碎。
周姨的头垂得更低了些：“是，先生。”她没再看我，只是侧身让开道路。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挪动了脚步。跟在她身后，走出那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书房。
走廊又长又安静，铺着厚厚的暗红色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两边墙上挂着些我看不懂的抽象画，色彩浓烈又扭曲，框在精致的画框里。还有一些玻璃柜，里面摆着看不出年代的瓷器或者雕塑，冷冰冰地反射着顶灯的光。这一切都奢华得不像话，也冰冷得不像话。跟我记忆里那个有着烟火气的家，天差地别。
周姨走在我前面半步，步子不快。走了好一段，快到走廊尽头时，她稍微放慢了点脚步，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什么听见：“沈小姐，先生的卧室和书房在二楼东侧，平时没有吩咐，尽量不要上去。”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先生他……工作压力大，有时候心情不好，你……多顺着他点。”
我愣了一下，看向她。她还是目视前方，侧脸没什么表情，好像刚才那句话只是我的幻觉。但这句提醒，在这种境地里，像一根小小的、不起眼的稻草。
我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下头。不管这是出于同情还是别的什么，我承这个情。
拐过一个弯，到了宅子最靠里的位置，邻近厨房的一个小角落。周姨在一扇不起眼的白色小门前停下。“就是这里了。”她拿出钥匙打开门。
门一开，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消毒水的气味飘出来。房间很小，大概只有我家原来卫生间那么大。靠墙放着一张窄窄的单人床，铺着素色的格子床单，看着就硬。床边有个小小的床头柜，漆都掉了些。对面墙边立着一个简易的布衣柜，门关不严，露出一点缝隙。头顶是一盏光线昏黄的白炽灯。没有窗户，只有门上方有个小小的排气扇。
这就是我的“房间”。跟外面那些宽敞明亮、摆满艺术品的空间比起来，这里像个被遗忘的储藏室。
“卫生间在走廊那头，公用。”周姨把钥匙递给我，“你先收拾一下，有事可以到厨房找我。”
她说完，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有更多的东西，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个方寸之地。手里还捏着那份卖身契一样的合约。我把背上那个小小的、瘪瘪的双肩包卸下来，放在硬板床上，发出轻微的噗一声。
我在床沿坐下，床板发出吱呀一声响。环顾四周，墙壁是白的，但有些地方泛着黄。空气不流通，闷得人胸口发堵。这就是我以后要住的地方了。像个小盒子，或者说，像个牢房。外面是镶金嵌玉的豪华牢笼，而我，是这里面最微不足道的那一个。
巨大的茫然和绝望，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把我淹没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撑多久，不知道接下来等着我的是什么。陆砚深那句“沈阿姨”还在耳边回响，带着羞辱的余音。
我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