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县县衙,三堂书房。
烛火摇曳,将县令张有财肥硕的身影投在墙上,晃动如鬼魅。他端着茶盏,却半晌未饮,茶汤已凉。
师爷赵德柱垂手立在下方,山羊胡须微微颤抖,三角眼里精光闪烁,不见平日智珠在握的从容。
“走了?”张有财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就这么……走了?”
“是,东翁。”赵德柱喉结滑动一下,声音压得极低,“眼线报,那赵老黑和李老四,今日一早结算了房钱,赶着骡车出西门而去,行色匆匆,确像是要离开陈县地界。”
“走了好……走了好啊!”张有财像是松了一口气,将凉茶一饮而尽,试图压下心头的不安,“看来是被德柱你的妙计吓破了胆,知道这浑水蹚不得,溜之大吉了。”
赵德柱却没有附和,眉头反而越皱越紧:“东翁,此事……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哦?有何不简单?”张有财放下茶盏,疑惑地看向他的智囊。
赵德柱上前一步,烛光映得他面色阴晴不定:“东翁请想。这两人此前多方打探,甚至不惜重金收买厨子老吴,显是铁了心要查王武案底细。其志非小,绝非寻常行商。为何一夜之间,便如此干脆离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若非一无所获,心灰意冷,那便是……便是已然得手,拿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这才急于脱身,回去复命!”
“复命?”张有财肥肉堆积的脸上肌肉一跳,“向谁复命?州里?还是……汴梁?!”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惊叫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卑职不敢妄断。”赵德柱语气沉重,“但观其行事,章法有度,试探、收买、隐匿,皆非寻常百姓手段。尤其是那日夜间,钱狱卒下工归家,曾在一条暗巷耽搁许久,次日其子便还清了赌坊大半债务……东翁,这绝非巧合!”
张有财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袍袖带翻了茶盏,当啷一声脆响,碎瓷片和冷茶溅了一地。他却浑然不觉,额头瞬间沁出冷汗:“钱大!那个老油条!他……他敢出卖本官?!”
“重利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钱大欠的是阎王债,利滚利,能逼人发疯。”赵德柱语气冰冷,“东翁,若那两人真从钱大口中撬出了些什么……哪怕只是片言只语,结合他们此前打听的消息,足以拼凑出七分真相!他们此刻离去,绝非败退,而是携着战果急返!若让其抵达州府,乃至汴梁……”
后面的话,赵德柱没说,但张有财已面如死灰。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构陷良民、刑讯逼供、贪墨金饼、虐杀妇孺……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足够砍他十次头的滔天大罪!
一旦上达天听,莫说他一个县令,便是州牧孙弘毅,也绝无可能保住他!甚至,孙弘毅为了自保,会第一个出手将他碾死灭口!
“快!快派人!拦住他们!绝不能让他们离开陈郡地界!”张有财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声音尖利而扭曲,“让王捕头带所有衙役去追!把他们抓回来!死活不论!”
“东翁,不可!”赵德柱急忙劝阻,“动用衙役,声势浩大,万一走漏风声,或拦截不成,反倒坐实了我等心虚灭口之实!届时更是授人以柄!”
“那……那该如何是好?!”张有财已乱了方寸,六神无主。
赵德柱眼中凶光一闪,压低声线,如同毒蛇吐信:“东翁,明路不行,便走暗道。陈郡西去,必经黑风峡,那里山高林密,素有强人出没……若是行商不幸遭了土匪,人财两空,岂不是合情合理?即便日后有人查起,也只能怪他们命不好,与我陈县官府有何干系?”
张有财闻言,眼睛猛地一亮,如同溺水之人看到浮木:“土匪!对!土匪!德柱,你快去办!去找‘过山风’!让他立刻带人去黑风峡设伏!要做得干净利落,绝不能留活口!所需银钱,从……从本官的私账里支取,要多少给多少!”
“东翁英明!”赵德柱躬身领命,却又补充道,“然,为防万一,此事……是否需禀报孙州牧一声?毕竟,若真是上面来的人,死在了我陈郡地界,州牧大人那边,总得知晓缘由,早作应对。”
张有财此刻已是惊弓之鸟,只想尽快抹平隐患,连连点头:“对对对!要禀报!你立刻修书,不!派心腹之人,快马加鞭去州府面禀孙大人!将此地情形,我等猜测,及……及不得已之下策,详尽告知!请州牧大人示下,并早做打点!”
“卑职明白!这就去办!”赵德柱不再多言,匆匆一揖,转身疾步而出。书房内,只留下张有财一人,对着摇曳的烛火和满地的狼藉,浑身冰冷,不住颤抖。他仿佛已经看到,冰冷的镣铐和雪亮的鬼头刀,正从遥远的汴梁,向他呼啸而来。
通往黑风峡的官道上,骡车吱呀前行,速度并不快。
陈默坐在车辕上,看似随意地挥着鞭子,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旁越来越茂密的山林。林迅坐在一旁,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不时回头张望。
“老黑,这路越来越僻静了,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林迅低声道,“那张有财和赵德柱,可不是省油的灯,我们就这么走了,他们能甘心?”
陈默面色沉静,声音低沉:“他们自然不会甘心。正因如此,我们才要更快离开。钱大的口供至关重要,必须尽快送回汴梁,呈报殿下。唯有殿下方能涤荡这陈郡魑魅魍魉,为王武一家伸冤。”
“可是……”林迅还想说什么。
陈默打断他,目光扫过路旁一棵歪脖子树上一道不起眼的新鲜刻痕,那是他们锦衣卫内部示警的标记,表示前方或有危险。“噤声。提高警惕。这黑风峡,怕是不好过。”
林迅心中一凛,立刻闭嘴,手悄然摸向藏在草料堆下的腰刀柄。
骡车缓缓驶入峡谷。两侧山崖陡峭,林木遮天蔽日,官道在此变得狭窄蜿蜒,光线也暗淡下来,只有风声穿过峡谷,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突然!
前方道路被几棵胡乱砍伐放倒的树干堵塞!
“吁——!”陈默猛地勒住缰绳,骡车戛然而止。
几乎在同一瞬间,两侧山林中唿哨声大作!数十条黑影如鬼魅般窜出,手持明晃晃的钢刀、棍棒、甚至弓箭,瞬间将骡车团团围住。这
些人衣衫杂乱,面目凶悍,为首一个独眼彪形大汉,手持鬼头刀,正是黑风峡一带令人闻风丧胆的土匪头子过山风。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过山风声若洪钟,独眼闪烁着贪婪与残忍的光芒,打量着骡车和车上看似普通的两个“行商”。
陈默心知肚明,这绝非寻常劫道。土匪堵路劫财,多是恐吓勒索,少有这般二话不说便全员合围、刀兵相向的阵仗,而且时机地点拿捏得如此之准!
他跳下车辕,拱手作揖,故意露出惶恐之色:“各位好汉爷饶命!小本生意,没甚值钱东西,些许银钱孝敬好汉爷吃酒,还望高抬贵手,放我等过去……”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欲要抛过去。
“少他妈废话!”过山风却不接茬,鬼头刀一指,“爷爷们今日不要钱,只要命!兄弟们,给我上!剁了这两个肥羊!”
匪众发一声喊,挥舞兵刃扑杀上来!攻势狠辣凌厉,直取要害,分明是训练有素、早有预谋的灭口!
“动手!”陈默暴喝一声,知道再无转圜余地。他猛地将钱袋砸向冲在最前的土匪面门,同时身形疾退,反手从骡车草料中抽出了隐藏的横刀!寒光出鞘,杀气凛然!
林迅也同时暴起,腰刀匹练般斩出,瞬间劈翻一个冲近的匪徒!
“是硬点子!并肩子上!”过山风独眼一眯,毫不意外,显然早知目标并非普通行商。他大吼着,亲自挥刀扑向陈默,刀势沉猛狠辣。
刹那间,寂静的黑风峡变成了血腥的修罗场!金铁交鸣声、喊杀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陈默与林迅背靠骡车,奋力搏杀。他们虽是殿前司精锐出身,身手不凡,但对方人数众多,且绝非乌合之众,进退颇有章法,配合默契,显然是惯于厮杀的亡命之徒。加之弓手在远处放冷箭,更是凶险万分。
陈默刀光如雪,格开过山风的重劈,顺势一划,在其胸前留下一道血痕,但左臂也被侧面袭来的冷箭擦伤,鲜血淋漓。
林迅更是状若疯虎,刀法大开大阖,接连砍倒三人,但后背也被棍棒重重砸中,闷哼一声,口角溢血。
“老四!向林子冲!我断后!”陈默心知死守必死无疑,必须突围。
“一起走!”林迅嘶吼。
“快走!消息要紧!”陈默厉声催促,一刀逼退过山风,猛地将林迅推向侧翼匪徒较少的密林方向。
林迅双目赤红,知道此刻不是意气用事之时,咬牙猛地撞入林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高草丛和乱石之后。两名匪徒欲追,被陈默反手掷出的飞刀精准地钉入咽喉!
“妈的!跑了一个!先宰了这个!”过山风怒吼,攻势更急。所有匪徒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独自断后的陈默身上。
陈默顿时压力倍增!他虽勇悍,但双拳难敌四手,身上不断添伤,刀法渐乱。他知道,今日恐难生离此地。
“殿下……臣……有负所托……”一个分神,过山风的鬼头刀已带着恶风劈至面门!陈默奋力举刀格挡!
“锵——!”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陈默虎口崩裂,横刀竟被过山风势大力沉的一刀劈得脱手飞出!他空门大开!
下一瞬,另一柄匪徒的钢刀已毒蛇般从他侧后方捅入!
“呃!”陈默身体猛地一僵,低头看着透出腹部的刀尖,鲜血狂涌。
过山风狞笑着,上前一步,鬼头刀高高扬起,便要斩下陈默的首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劲弩弩箭,如同死神的叹息,精准地没入了过山风的眼眶!箭簇甚至从后脑透出少许!
过山风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扬起的鬼头刀无力垂下,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倒地,溅起一片尘土。
匪徒们瞬间大乱!
“风爷!”
“有埋伏!”
“谁放的箭?!”
他们惊惶四顾,却只见山林寂寂,哪有什么伏兵踪影?那冷箭仿佛来自幽冥!
陈默凭借最后一丝清醒,趁这混乱之机,猛地将腹中钢刀拔出,踉跄着扑向道旁陡坡,不顾一切地滚落下去!沿途荆棘乱石刮得他血肉模糊,但他已感觉不到疼痛。
匪徒们反应过来,叫骂着欲追,却见那陡坡下是更深更密的荆棘丛和乱石沟,一时难以快速下行。加之头领莫名惨死,群龙无首,人心惶惶,竟一时踌躇不前。
“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头目模样的匪徒强自镇定下令,但底气已显不足。
然而,等他们好不容易绕路下到沟底,只找到一滩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和几片被撕碎的衣角,沿着溪流方向延伸了一段,便彻底失去了踪迹。
夜幕降临,黑风峡重归死寂,只余下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匪徒们早已拖着同伴尸体和过山风的尸首,以及那辆破损的骡车离去。他们最终未能找到陈默的尸体,只能回报“目标一死一逃,逃者重伤,必不久于人世”。
而在数十里外,一条冰冷刺骨的溪流边,浑身浸透鲜血和冰水、脸色苍白如纸的陈默,正凭借顽强的意志力,用撕下的衣襟死死捆住腹部的可怕伤口。
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失血过多的眩晕感不断侵袭着他的神智。
他记得那支救命的冷箭是军中制式弩箭……绝非土匪所有。是……是石五大人安排的暗卫?还是……另有其人?
但他此刻已无力深思。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将用兄弟林迅和自己的鲜血换来的证据、将这陈郡官匪勾结、杀人灭口的滔天罪孽,带回汴梁,呈于晋国公主殿下驾前!
他挣扎着站起身,辨认了一下星辰方位,拖着沉重如铁、摇摇欲坠的身躯,一步一个血印,向着东方,向着汴梁的方向,艰难地、执着地挪动而去。
身后的黑暗,仿佛要将他吞噬。前方的路,漫长而绝望。
但他不能倒下。
使命未尽,冤屈未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