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代表用手指关节轻轻叩击了两下桌面,示意第二项提案可以开始了,秘书长却将目光投向短边。
赞助商还没表态呢。
“岳先生,您看……”
众人的视线随之聚焦,岳卫国仿佛刚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
闻言,不紧不慢地拿起桌上的烟斗,深深嘬了一口。
随后,他握着温热的烟斗,沿着光滑的红木桌边,不轻不重地磕了几下,整理烟灰。
高丽代表立即朝身旁的助理使了个眼色。那助理反应迅速,半站起身,俯下大半个身子。
为了划拉到桌子中央那个沉重的玻璃烟灰缸,他甚至不自觉地踮起了一只脚,姿态略显狼狈地将其捧起。
黑色西装外套里的衬衣被带着脱离腰带,蹿起,不跟脖子不跟肩。
还不等他恭敬地送到面前,却被抬手打断。
“岳智。”
老爷子声音不高,眼皮都没抬。
“爷爷。”
一直安静坐在他身侧的年轻人应声,利落地从随身书包中掏出个绒布盒子,一层层掀开绸布,取出里头物件。
一个小巧的珐琅彩烟碟。
他将其轻轻放在面前,取下盖子搭在一边。
岳卫国将烟斗翻转,在烟碟边缘,不急不缓地磕净了烟灰。
一旁仍捧着烟灰缸的高丽助理弯着腰僵在那里。
岳卫国似乎才看见,抬起眼,朝他客气而疏离地点了点头,嘴角甚至有一丝笑意。
“见谅。”
他的声音透过翻译器传开。
“用惯了自家的拙品,顺手。”
这二字被翻译过去后,会场里响起几声极力压抑却仍泄出的抽气声。
拙……拙品?
不少识货的代表死死盯住在灯光下流转着幽光的珐琅烟碟,眼神复杂。
深浅浓淡得这般沉稳通透,可不是现代化学颜料、工艺够得上的相宜。
纷纷回想自家博物馆里渡过来的藏品,有没有这份温润。
秘书长脸上的假笑似乎僵硬了一瞬,但他迅速调整回来,小心翼翼地问,“您这边……对第一项提案,没有意见吧?”
岳卫国没有立刻回答。
他慢条斯理地往烟斗里重新填装烟草丝,老式火柴盒取出一根火柴,划亮,触燃。
橘色的火苗妖娆着,一室灼灼目光来回摆动。
嘶啦。
他手腕一荡,三指提着的小棍余烬,丢进烟碟,苦味的干燥抢了香熏主调。
烟气再次袅袅,他才抬眼,摩挲着火柴盒侧边新一笔伴着的划痕。
“今天,只有这一项提案?”
秘书长迟缓地摇了摇头,掀开下一页查询,“不是,还有一,可能二……”
“那就继续。”
岳卫国打断他,终结太极来回。
他将烟斗重新送回嘴边,靠向椅背,俨然一副纯粹旁观者的姿态。
秘书长与高丽、东瀛代表迅速交换了几个眼神,提着的放下不少。
看来,这位岳氏集团的掌舵人今天真是来旁听的。
商人逐利。
那20%的高额赛事保证金可不是小数目,四千万呢,岳氏集团难怎么可能坐视,真的就听个打水漂的响儿。
起先那番不客气,应是在对他们没提前及时告知他们,表达合作警告。
毕竟,利益最大化,这一点,他们的立场完全一致。
这么一想,高丽代表心中定定,嘴角浮起一丝轻蔑弧度,目光扫过华夏代表团席位。
连自己国家的资本代表都未出言反对,即便是他俞晓阳,又能改变什么呢?不自量力。
“秘书长。”东瀛代表提高了声音,催促道。
秘书长收敛心神,重新掀开手中文件的第二页,目光快速扫过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他抬起头,脸上又挂起经过校准的、混合着郑重与关切的神情。
“接下来,我们将进行第二项议程。这关系到我们如何将‘棋道共进’与‘可持续发展’的理念,落实到每一位参赛棋手的个体成长路径上。”
他略作停顿,确保吸引全场的注意力,声音比之前多了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
“经过胜者组各国棋协专家团的深入研究与共同评估,我们认为,真正的进步不仅源于赛场的胜负,更源于精准的、个性化的竞技生态调控。
因此,上届胜者组国家,基于详尽的棋手表现数据分析、风格潜力评估,以及对各国棋道长远健康发展的高度责任感,为下一届赛事中败者组国家的参赛阵容,提供一份‘针对性休整与深度培养建议名单’。”
用词极其考究,刻意避开了“禁赛”、“指定”等生硬字眼。
东瀛代表适时接话,脸上同款郑重,“这不是简单的名额限制,更非惩罚,而是一套‘精英棋手周期性竞技状态优化方案’。
目的在于,让一些长期处于高强度对抗、或风格亟需突破性锤炼的棋手,获得一个宝贵的战略调整期。
利用这个周期,他们可以在本国棋协的支持下,进行深度复盘、针对性强化训练,实现从‘竞赛者’到‘思想者’的阶段性升华。”
他抽出文件,仿佛那不是一份禁赛名单,而是一份关怀备至的培养计划。
“具体来说,”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的数字,“华夏7人,东盟10人,美联13人。以下这些选手将被建议不参加下届赛事。”
狐狸尾巴搁这儿荡呢。
工作人员将早已准备好的名单复印件,沿着长桌,一份份分发下去。
俞晓阳垂目看去,呵……方绪、龙彦、桑原皆在榜上。
东瀛代表稍作停顿,强调接下来的话,语气变得更加恳切。
“这份名单,是科学诊断、生态优化、人文关怀、公平规则与效率管理五重逻辑下的必然产物。
它或许会带来短暂的阵痛,但其本质是一种负责任的保护,一种面向未来的规划。
我们不是在行使权力,而是在履行引领围棋走向更高、更健康未来的共同责任。
我们相信,这种安排将有利于所有参与方的长远发展。”
他的用词比之前直接了许多。
脸谱上头大面积黑色涂块,刷子带过,正侵袭余下颜色。
伪善不再需要复杂的修辞。
“对此项提案,各国代表有其他看法吗?没有的话,我们将进行举手表决。”
浓雾本就抑抑,这会儿更是半点不透风。
高丽东瀛代表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点着。
倒是少了几分交头接耳,毕竟除了华夏,其余两国的人员名单,不过走个过场,一个老鬄都没有。
长桌左侧总是今日的主角,连着镜头,自家的外头的,长枪短炮挪着上前。
岳卫国依旧在慢悠悠地抽着烟斗,另一手在桌子底下覆在孙子膝盖上,按住上了簧的岳智。
俞晓阳撒手,一页轻飘零转在桌面。
“请问高丽代表、东瀛代表,各位代表,”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胜者组国家的席位,最终定格在几位主导者脸上。
“在您们国家,任何一部棋道经典或者发展典籍中,可曾记载过,胜利者的荣耀,是建立在剥夺对手参赛权利的基础之上?
围棋,到今时今日,是要演变成一个人的项目了吗?”
凌凌铛铛,冰珠砸玉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