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陈砚舟就进了翰林院的大门。他手里捏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丙三”两个字。这已经是今晚收到的第三张了。麻雀送来的消息从不落空，但他知道现在不是追查的时候。
他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袖子里。今天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昨夜死士伏诛，街头恢复平静，百姓开始议论他的诗能召江河、驱柳枝。这些话传得快，但他没工夫理会。他站在院中石阶上，抬头看那棵老柳树。枝条垂下来，随风轻轻摆动。
他知道，是时候立规矩了。
“李明辉！”他开口喊。
李明辉正靠在廊柱边打哈欠，听见声音差点跳起来。他整了整衣冠走过来，脸上堆笑：“掌院大人早啊。”
“不早了。”陈砚舟说，“新生都到齐了吗？”
“差不多了。”李明辉回头一指，“都在那边偷翻书呢。”
陈砚舟顺着看去，果然见一群年轻编修挤在墙角，有人低头猛记，有人嘴里念念有词，还有人把小抄塞进鞋底。他不动声色，只把手掌摊开，虚托于胸前。
脑中《唐诗三百首》微微一震，《咏柳》二字浮现。一缕文气无声散出。
“从今日起，”他提高声音，“每日卯时三刻，全体翰林新生列队院中，抽背一经一子。错一字，柳枝抽背。”
话音刚落，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角落里的柳树突然抖了一下。
一条嫩枝如蛇般窜出，在空中划了个圈，悬在半空不动了。
新生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说话。
陈砚舟慢悠悠打开折扇：“现在开始。”
一个瘦高个站出来，清清嗓子：“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下一句。”陈砚舟说。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苦乎？”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那条柳枝“嗖”地飞过去，“啪”地抽在他背上。同时在空中扭了几下，竟组成一个清晰的“错”字，绿油油的像用叶子拼出来的。
那人捂着背跳开：“哎哟！真打啊！”
旁边人哄笑，笑声未落，又一条枝条甩过去，在笑的人肩膀上轻轻一敲。
满场立刻安静。
陈砚舟摇扇：“再试一次。”
刚才那人红着脸重新背：“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不错。”陈砚舟点头，“继续。”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次没出错。柳枝晃了晃，缩回树上。
人群松了口气。
李明辉站在边上，看着这一幕直咂嘴。他以为只是吓唬人，没想到还真能自动认错。他悄悄把手伸进袖子，摸了摸藏好的小抄——那是他连夜写的《孟子》节选注解，密密麻麻写了三张纸。
他咳嗽两声，上前一步：“掌院大人，我也来试试？”
陈砚舟看他一眼：“李编修也要考？”
“当然。”李明辉挺胸，“身为同僚，岂能落后于后生？”
他说着翻开书本，大声背诵：“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背到这里，他袖中小抄露出一角。风一吹，纸边翻了起来。
陈砚舟冷笑一声，折扇轻点。
一道柳枝如鞭抽出，“啪”地打在他手腕上。小抄脱手飞出，正好落在一个新生脚边。
柳枝没停，顺势缠住他手掌，来回划了三下，留下三条青痕。
李明辉甩着手跳开：“你这是公报私仇！”
“是你自己藏了小抄。”陈砚舟说，“要不要我把纸捡起来念一遍？上面连‘是人’还是‘斯人’都标了红圈。”
李明辉涨红脸：“我这不是怕忘嘛！”
“怕忘？”陈砚舟扇子一合，“那你明天来考《尔雅》全文好了。”
“别别别！”李明辉连连摆手，“我错了还不行吗！”
全场爆笑。
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举手：“掌院大人，要是我们全背对了呢？”
“全背对？”陈砚舟抬头看柳树，“那它说不定能开出花来。”
话音落下，一根枝条缓缓舒展，顶端一点嫩芽微微颤动，像是回应。
众人瞪大眼。
有人小声嘀咕：“这柳树真是成精了……”
陈砚舟没理他，只问下一个。
抽查继续。有人结巴，有人卡壳，每出一次错，柳枝就飞出去抽一下，空中留下“错”字形状。渐渐地，没人敢乱动了。连李明辉都老实站着，一边揉手一边低声背书。
太阳升到头顶，新生们已汗流浃背。不是热的，是吓得。
最后一个考生背完《大学》第一章，一字未错。柳枝悬在空中，没动。
陈砚舟点头：“今日到此为止。明日同一时间，继续。”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刚转身，背后“哗啦”一声响。
所有人回头。
只见那根最粗的柳枝突然剧烈晃动，接着“咔”的一声，断了一截掉在地上。
断口处渗出一点汁液，像眼泪。
没人说话。
过了几秒，一个新生颤声开口：“掌院大人……它……它是不是生气了？”
陈砚舟走过去，弯腰捡起断枝，看了看，又抬头看树冠。
“不是生气。”他说，“是太累了。”
他把断枝放进袖中，拍拍手：“你们也是。回去好好温书，别让它明天还得加班。”
说完转身走向官署。
李明辉追上来：“你说它真听得懂我们背什么？”
“不然呢？”陈砚舟头也不回，“它比你还清楚哪句是原文，哪句是你瞎编的。”
李明辉摸摸被打的手背，不再吭声。
院中人群散尽，只剩那棵柳树静静立着。阳光照在枝叶上，影子拉得很长。
陈砚舟走进官署，关上门，从袖中取出断枝放在桌上。他盯着看了片刻，忽然低声道：
“辛苦你了。”
桌上的枝条轻轻颤了一下。
窗外，一片叶子飘落，砸在窗棂上发出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