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朔风渐紧。青阳村在深秋的寒意中沉沉睡去，连看家犬都蜷缩在窝里，不愿露头。村西旧祠堂那场闹剧留下的狼藉，已被清理干净，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阴谋未散的气息。
砖窑厂东北角那间偏僻的工棚，在黑暗中如同一只沉默的巨兽，蛰伏着。工棚没有上锁，门虚掩着一条缝，仿佛在无声地邀请。里面，那架经过王大叔“精心”加工、看似精妙实则暗藏致命缺陷的脚踏纺车“样品”，在从破窗漏进的惨淡月光下，投出诡异的影子。散落在地上的图纸，被夜风吹得微微翻动，发出“沙沙”轻响，如同恶魔的低语。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砖窑厂值守的护院刚刚完成一次例行巡视，跺着脚抱怨着天气寒冷，缩回了温暖的岗亭里烤火。远处窑炉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轰鸣声掩盖了细微的动静。
几个黑影，如同鬼魅般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溜进了砖窑厂。他们显然对地形极为熟悉，避开了几处可能有暗哨的位置，目标明确，直奔那间偏僻工棚。一共五人，皆黑衣蒙面，身手矫健，动作干净利落，绝非陈癞子、陈三狗之流可比。
为首一人身形精悍，目光锐利如鹰。他停在工棚外，侧耳倾听片刻，又仔细观察了周围环境，确认无人，才对身后四人做了几个手势。两人留在门外把风，另外两人随他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闪身而入。
月光勉强照亮工棚内部。看到那架造型奇特、结构复杂的纺车“样品”，以及散落在地、绘制精细的图纸，黑衣人首领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他强压激动，低声道：“快！图纸全部收走，一张不留！这纺车……太大，拆下关键部件，飞轮、曲轴、踏板连杆！动作要快！”
两名手下立刻行动，一人迅速将地上、桌上的图纸卷起塞入怀中，另一人则掏出随身携带的短柄斧和撬棍，开始拆卸纺车。然而，这纺车看似木制，连接处却异常坚固，榫卯咬合紧密，徒手难以撼动。
“用斧子！小心点，别弄坏了关键结构！”首领低声催促，自己则警惕地注视着门外。
“铛！”一声轻微的金属撞击声。手下用力过猛，斧刃磕在铁质轴承上，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废物！轻点！”首领低骂。
门外把风的两人也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短棍。
好在，远处窑炉的轰鸣和风声掩盖了这小小的异响。工棚内，拆卸继续。飞轮被费力地卸下，轴套有些紧，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曲轴连杆的榫卯异常牢固，撬棍都难以撼动。首领看得心急，亲自上手，却发现几处关键榫卯看似严实，实则微微有些松动，似乎……本就没安装到位？
他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此刻箭在弦上，也顾不得许多。时间紧迫，必须尽快得手撤离。
“算了！别拆了！把飞轮和这些图纸带走！快！”首领当机立断。这纺车结构复杂，一时半会难以拆解，但有了核心的飞轮机构和全套图纸，以张记的财力物力，找高明匠人仿制出来并非难事。
两名手下闻言，连忙用准备好的麻袋，将沉重的木制飞轮和一堆图纸囫囵塞进去，打了个结，扛在肩上。
“撤！”首领一挥手，五人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工棚，融入黑暗，很快消失在砖窑厂外的荒野中。
整个过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砖窑厂内，巡逻的护院刚刚烤暖了身子，准备进行下一次巡视。岗亭里，隐约传出低低的鼾声。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然而，在砖窑厂最高的一座废弃砖窑顶上，陈川披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色斗篷，伏在冰冷的砖石后，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对着身旁同样潜伏的护院低语：“鱼已咬钩，收线。按计划，让第一组人远远吊着，看看他们往哪去，与何人接头。第二组人，去‘接应’一下，别让他们走得太顺当。”
“是！”护院领命，如同狸猫般滑下窑顶，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黑暗中。
陈川则依旧伏在原地，目光冰冷地望向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大哥料事如神，张记果然派了专业人士来，而且目标明确，直奔“图纸”和“核心部件”。只是他们不会想到，那飞轮轴心是偏的，图纸上的数据是错的，等待他们的，将是一个巨大的“惊喜”。
黑衣人离开约莫一刻钟后，砖窑厂内忽然“哗啦”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惊慌的呼喊：“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啊！”
只见那间偏僻工棚所在的方向，冒起了滚滚浓烟，隐隐有火光窜起。岗亭里的护院和巡逻队被惊动，敲着锣，呼喝着，提着水桶、沙土，乱哄哄地冲向起火点。整个砖窑厂瞬间被惊醒，人声鼎沸，火光映天，一片混乱。
这正是陈羽计划的一部分——制造混乱，掩护黑衣人“顺利”撤离，同时也能合理解纺车“样品”被毁，以免张记生疑。
远处荒野中，正扛着麻袋疾行的黑衣人首领听到身后传来的喧嚣和隐约的火光，脚步微顿，回头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和狰狞。
“烧了？也好，毁尸灭迹，省得留下把柄。加快速度，天亮前必须赶到接应点！”
五人加快脚步，在崎岖的荒野中小跑起来。然而，没跑出多远，前方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夜枭啼叫，紧接着，几块拳头大的石头从侧面草丛中呼啸着砸来！
“有埋伏！”首领心中一凛，侧身闪开一块石头，低喝道：“分散走！老地方汇合！”
五人立刻散开，两人继续扛着麻袋往预定方向跑，另外三人则拔出短刀，扑向石头飞来的方向。然而，草丛中空空如也，只有夜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
“见鬼！”首领咒骂一声，心知不妙，这荒郊野外，哪来的夜枭和石头？定是有人捣鬼！但此刻也顾不得探查，必须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带着两名手下，追上前方扛麻袋的同伴。五人不敢再走大路，专挑荆棘灌木丛生的小道，狼狈不堪。一路上，不是突然踩中猎人设的捕兽夹（当然是空的），就是被横生的藤蔓绊倒，或是听到四周若有若无的怪异响动，疑神疑鬼，精神高度紧张。等到天色微明，终于赶到镇外一处荒废的砖窑时，五人已是筋疲力尽，身上衣物被划破多处，脸上手上也添了不少血痕。
早已等候在此的，正是保安堂的吴掌柜，和他带来的两名伙计。见到五人如此狼狈，吴掌柜眉头一皱：“得手了？”
首领将沉甸甸的麻袋往地上一扔，喘着粗气道：“东西到手了。但回来的路上不太平，好像被人盯上了。砖窑厂那边也起了火，不知是不是陈羽发现了。”
吴掌柜心中一紧，连忙打开麻袋，看到里面巨大的飞轮和一卷卷图纸，眼中闪过贪婪，也顾不得细看，催促道：“此地不宜久留！东西给我，你们立刻分散离开延昌县，孙掌柜自有安排。这是尾款。”他丢出一个小布袋，里面是几张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
首领接过，掂了掂，满意地点头，也不再废话，带着手下迅速消失在晨雾中。
吴掌柜不敢耽搁，让伙计抬起麻袋，匆匆返回镇上保安堂后院。他屏退左右，关紧门窗，这才迫不及待地展开图纸，又仔细端详那飞轮。
图纸绘制极其精细，线条流畅，标注清晰，各种结构剖面、尺寸数据一应俱全，看起来毫无破绽。飞轮也是实打实的硬木所制，沉重结实，边缘齿槽整齐。吴掌柜虽不懂机械，但看这图纸和实物的精细程度，也觉不似作假。
“好！好！孙掌柜交代的大事，总算办成了一半！”吴掌柜喜不自胜，连忙将图纸重新卷好，连同飞轮一起，锁进卧房内的暗格。他打算稍作休息，便亲自将此物送往郡城张记布庄总号。此等大功，赏赐定然丰厚！
他却不知，那图纸上几处关键传动比的数值，已被陈羽巧妙篡改。那飞轮的轴心，也偏了毫厘。这毫厘之差，在高速运转时，便会导致无法平衡的剧烈震动，轴承迅速磨损，皮带打滑脱落，最终整机散架。而按照错误传动比制作的纺车，要么根本转不起来，要么效率低下，还不如手摇纺车。
陈羽的“回礼”，正在路上。
接下来的几日，青阳村看似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陈识三人依旧在砖窑厂做着苦役，只是陈识偶尔会望向那间已烧成白地、正在清理的工棚方向，眼中神色复杂，不知是惋惜还是期待。陈羽则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中后院的书房，或是偶尔去鹰嘴崖，与王大叔推敲那集成纺纱绕纱一体机的细节。
苏晚晴的产期越来越近，腹部高高隆起，行动已十分不便。薄淑萍和梁雨烟几乎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家中也早早请好了有经验的稳婆，备齐了生产所需的一应物品。陈羽虽然忙于外事，但每日总要抽时间陪妻子说说话，感受胎动，眉宇间的冷硬在面对家人时，总会化开温柔的弧度。
薄淑秋则将织布工坊管理得井井有条，新织机运转顺畅，出产的斜纹布、提花布质量稳定，在附近几个县的销路渐渐打开，虽受张记价格战的影响，利润不如最初，但靠着口碑和性价比，仍牢牢占据着一席之地。更让她欣喜的是，在陈羽的指点下，工坊开始尝试用不同颜色的纱线交织，织出带有简单条纹、格子的花布，虽然图案还很简单，但在单调的市井中已颇为亮眼，很受一些家境稍好又追求新奇的妇人小姐喜爱。
这一日，陈羽正在书房核算工坊近期的账目，陈川满脸喜色地快步走了进来，反手关上门，低声道：“大哥，郡城来信了！”
“哦？”陈羽放下笔，“是文华阁的沈东家，还是松竹斋？”
“都有！”陈川从怀中取出两封火漆密信，递给陈羽，“文华阁的沈东家，同意了咱们分成的提议，愿意以净利润四六分成，他们六，咱们四，负责郡城及以南所有州府的刊印发售。松竹斋条件稍苛，要五五分成，但只负责江北数州。另外，沈东家在信中说，他对大哥您的才学极为钦佩，想邀请您得空时，去郡城一叙。还有，他透露，郡守大人府上的老夫人，也是《西游记》的书迷，曾问起作者……”
陈羽展开信件，仔细看完。文华阁沈东家的条件确实优厚，显示出极大的诚意。郡守老夫人是书迷？这倒是个意外的消息。若能借此与郡守家搭上关系，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文墨之交，对目前的他来说，也是有益无害。
“回复沈东家，感谢他的厚意，分成条件我同意。书稿二十回，三日后可由翰墨斋刘掌柜派人送去。至于郡城之行……”陈羽沉吟片刻，“眼下家中诸事繁杂，晚晴又将临盆，暂时不便远行。待内子生产后，诸事安顿，再择日拜访，届时还需沈东家引荐。”
“是！”陈川记下，又道，“还有一事。王大叔那边传话，一体机的关键导纱机构，有了突破，请您有空过去看看。”
陈羽精神一振：“好！我这就去！”
鹰嘴崖下，窑洞中热气蒸腾。不仅是因为炉火，更是因为王大叔父子三人那高涨的热情。窑洞中央，一架与先前脚踏纺车形似而神不似的器械已初具雏形。最大的不同，在于纺锤下方，增加了一套由偏心轮、连杆和导纱钩组成的复杂机构，以及一对光滑的卷纱辊。
“东家，您看！”王大叔激动地指着那套机构，“按您的想法，这偏心轮一转，通过连杆，就能带着导纱钩左右往复移动。纺锤上纺出的纱，经过导纱钩，就能均匀地缠绕到卷纱辊上！我们试了试，同步还有些问题，有时纱会重叠或空隙太大，但原理通了！真的通了！”
陈羽蹲下身，仔细查看那套由硬木和少量铁件构成的导纱机构。结构略显粗糙，连杆的运动还不够平滑，但已经实现了最基本的往复导纱功能。这在此时代，简直是划时代的突破！这意味着，从棉花到可直接上织布机的规整纱锭，有可能在一台机器上连续完成，省去至少一道繁琐的人工绕纱工序，效率将再次飞跃！
“王大叔，您老真是神匠！”陈羽由衷赞叹，“此机构乃点睛之笔！同步问题，我们可以通过调整偏心轮角度、连杆长度和导纱钩的弧度来解决。还有，卷纱辊的转动，最好能与纺锤转速通过齿轮联动，确保卷取速度匹配纺纱速度，这样纱线张力才能恒定，不易断头。”
“齿轮联动？”王大叔眼睛一亮，“对啊！老夫怎么就没想到！用一组大小齿轮，将飞轮的动力也传给卷纱辊！东家，您这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啊！”
当下，一老一少，就着那粗糙的模型，头碰头地讨论起来。王大锤和王二锤在一旁打下手，递工具，记录数据。窑洞中，充满了热烈而专注的气氛。技术的魔力，将身份、年龄、处境的差异都暂时抹去，只剩下对创造、对突破的纯粹追求。
等陈羽带着满脑子的构思和改进方案离开鹰嘴崖时，已是暮色四合。他心中充满了澎湃的激情。脚踏多锭纺车已成，集成纺纱绕纱一体机曙光初现。技术壁垒正在他手中一点点垒高。张记？就算他们偷走了那份漏洞百出的假图纸，仿制出徒有其表的纺车，也只能跟在后面吃灰！等一体机成功，效率的差距将拉大到令人绝望的程度。届时，什么价格战，什么原料垄断，在绝对的技术代差面前，都将不堪一击！
然而，他并未被眼前的进展冲昏头脑。技术是根本，但要将技术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竞争力和安全保障，还需要其他方面的支撑。财力、人脉、口碑、乃至……一定的自保力量。
回到家中，苏晚晴等人已备好晚饭。饭桌上，陈羽将文华阁来信和王大叔的进展简单说了，众人都很高兴。
“恭喜夫君，书稿大卖，新机又有突破。”苏晚晴柔声道，眼中满是骄傲。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薄淑萍却有些忧虑，“张记接连失利，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咱们这日子，何时才能真安稳？”
梁雨烟沉吟道：“大姐所言极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们需得未雨绸缪。羽郎，我近日翻阅医书古籍，又请教父亲，配出几种强身健体、增强气力的方子，或许可以让护院和信得过的青壮服用。另外，我还想教家中的女眷，一些简单的防身术和识别常见迷药、毒物的法子。”
陈羽赞许地点头：“雨烟思虑周全。身体是本钱，有些自保之力，总非坏事。此事就拜托你了。另外，我打算扩大护院队的规模，不只要看家护院，也要进行些简单的操练，列队、听令、协同。不指望他们上阵杀敌，但至少遇事不能慌乱，要能护得住妇孺，挡得住宵小。”
“夫君，这……会不会惹人非议？私练乡勇，可是犯忌讳的。”苏晚晴担心道。
“不是乡勇，是‘家丁’、‘护院’。”陈羽解释道，“咱们家业渐大，雇些强壮家丁护院，理所应当。只要不逾制，不持违禁兵器，日常操练些强身健体的把式，官府也说不出什么。此事，我会与村长和族老们通气，以保卫作坊、协助维护村中治安为名，想来他们不会反对。”
众人知他已有成算，便不再多言。只是心中都清楚，陈羽这是开始有意识地积蓄自己的力量了。乱世将临未临，有备方能无患。
夜深人静，陈羽在书房中，再次摊开那卷集成纺纱绕纱一体机的草图。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坚毅。外界的明枪暗箭，家族的内部倾轧，生存的压力，发展的渴望，都凝聚在这张薄薄的纸上。
技术、财富、人脉、武力……他都要。不仅要守住这个家，还要让这个家，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中，枝繁叶茂，屹立不倒。张记的觊觎，陈识的背叛，不过是前进路上的几块绊脚石。踢开它们，路，会越走越宽。
他提起笔，在草图一角，写下几个小字：效率为王，技术制胜。然后，又重重地添上一句：人心所向，众志成城。
放下笔，他走到窗前。夜空如洗，星河低垂。远处的鹰嘴崖，隐匿在沉沉的夜色中，那里，孕育着破局的希望；近处的村落，灯火零星，那里，是他要守护的温暖。
寒风叩打着窗棂，深秋已尽，严冬将至。但陈羽的心中，却有一团火，越烧越旺。前路或许坎坷，但他已握紧刀剑，蓄势待发。属于他陈羽的时代，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