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0章 竹韵引龙,宫阙暗潮
沈清辞的手指在冰盘上方悬停了一瞬。金丝在宫灯下泛着凛冽的光,六十四股——这是试探,更是某种无声的宣告。三皇子慕容瑾知道她的极限。她垂下眼帘,捻起镊子的指尖稳如磐石,声音却轻得像一片竹叶拂过石阶:“民女技艺粗陋,恐难当殿下青眼。”
“粗陋?”慕容瑾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御花园水榭里带着奇特的回响。他并未看那堪称绝技的劈丝成果,目光反而落在沈清辞裙摆上那片银线绣的竹影。“能在一方锦囊上,以四十八股银丝绣出‘风过竹林’之意境,沈姑娘的‘粗陋’,怕是能让江南织造局大半绣娘汗颜。”
他站起身,月白色常服的衣摆扫过光洁的青砖,走到水榭边缘,望着池中残荷。“皇后寿辰,《万国来朝图》是惯例。但今年,本王想看到点不一样的东西。”他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沈清辞低垂的发顶,“不要那些堆金砌玉的龙凤祥云,要的是气象,是‘万国’二字背后的海纳百川,是盛世之下的……风骨。”
沈清辞的心重重一跳。风骨。这是极重,又极危险的词。宫廷绣品首重吉祥规制,何曾需要“风骨”?这已不是简单的寿礼,而是命题,是这位深不可测的皇子递出的一把双刃剑。
“民女……愚钝,恐不解殿下深意。”她依旧跪着,背脊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些。
“不解?”慕容瑾走回石桌旁,拿起那枚竹纹锦囊,指尖摩挲着上面几乎看不见的针脚,“沈姑娘绣这竹子时,想的是什么?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雅趣,还是‘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韧劲?”
他忽然俯身,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只容她一人听见:“你父亲沈文彦,当年在苏州任上,书房便挂着一幅《墨竹图》,题的就是郑板桥这句诗。沈姑娘,有些风骨,是刻在血脉里的,藏不住。”
沈清辞猛地抬眼,第一次直直撞入慕容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没有恶意,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的清明。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父亲的冤屈,温庭玉的守护,萧煜之的照拂,甚至她此刻如履薄冰的境地。他选中她,并非偶然。
“殿下想要民女绣一幅有风骨的《万国来朝图》。”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却不知,这‘风骨’该向着何方?”
慕容瑾直起身,嘴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弧度:“向着该向的方向。沈姑娘是聪明人,锦绣阁要在京城立足,单靠靖安侯府的照拂或忠勇侯的青梅之谊,够么?”他顿了顿,将锦囊轻轻放回她面前的石桌,“寿礼之事,内务府自会有人与你接洽。用料、规制、工期,皆按最高份例。本王只有一个要求——绣品送进宫之前,我要先过目。”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沈清辞回到锦绣阁时,已是月上中天。阁内只留了一盏小灯,小石头趴在柜台上打盹,听见声响立刻跳起来:“小姐,您可回来了!宫里没为难您吧?”
“没事。”沈清辞揉了揉眉心,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打烊吧,你也早点歇着。”
她独自走上二楼,推开临街的窗户。夏夜的风带着暑气,也带来了西市街残余的喧嚣。对面酒楼悬挂的灯笼明明灭灭,映着街上来往的人影,模糊而流动。
慕容瑾的话在耳边反复回响。“风骨”……“血脉”……“该向的方向”……
她坐到绣架前,架上还是那幅未完工的《松鹤延年》。烛光下,那滴不慎落下的血渍已用同色丝线巧妙覆盖,绣成了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红果,藏在松枝深处。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还在世时,曾握着她的小手,在绷架上一针一线地教她绣一朵兰草。“清辞,你看,这兰叶要挺而不僵,柔而不弱。刺绣如做人,针脚里藏着你走过的路,见过的人,还有……心里那口不能弯折的气。”
心里那口不能弯折的气。
父亲蒙冤时,那口气撑着母亲病体支离也不肯向仇人示弱;家道中落时,那口气撑着她北上投亲,寄人篱下也未曾丢弃母亲的绣谱;如今,这口气能撑着她,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绣出一幅能让三皇子满意、又不敢惹祸上身的《万国来朝图》么?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枚羊脂玉顶针。萧煜之赠她此物时,说“希望它能替我,护着你的手”。温庭玉将她儿时拙劣的荷包珍藏十年,说“我等你”。而慕容瑾,递来的是一根带着无形丝线的针,要将她绣进一幅她看不清全貌的皇权图景里。
接下来的几日,锦绣阁表面平静如常。沈清辞谢绝了大部分访客,只专心查阅典籍,勾勒草图。《万国来朝图》历代皆有范本,无非是帝王端坐,万邦使臣手持奇珍异宝,躬身朝拜,背景是巍峨宫殿、祥云缭绕。要如何在这样的框架里,绣出“风骨”和“海纳百川”?
她想起慕容瑾提到的“竹子”。竹,中空有节,凌云虚心。可否以竹为意象?不是作为主角,而是作为背景,作为气韵。使臣的衣袍纹样中暗藏竹纹,殿宇的栏杆、屏风上以竹节为饰,甚至祥云的走向,也隐含着竹叶飘拂的韵律……
但这太隐晦了,而且风险极高。一旦被有心人解读出“竹”的清高孤直,与朝贺盛宴的喜庆不符,便是大不敬。
正凝神间,楼下传来小石头刻意提高的迎客声:“萧公子来了?快请进,小姐在楼上。”
沈清辞手一颤,墨笔在宣纸上拉出一道多余的痕迹。她定了定神,将杂乱的手稿拢到一旁,刚站起身,楼梯上已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萧煜之今日穿了身雨过天青色的直裰,比常穿的月白更显清润,少了些侯门公子的疏离,倒添了几分文人雅士的闲适。他手中拿着一卷画轴,目光在沈清辞略显憔悴的脸上停留一瞬,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打扰沈姑娘了。”他将画轴放在桌上,“听闻姑娘接了宫中的寿礼绣制,家母让我送些前朝《职贡图》的摹本来,或可参考。”
“多谢萧夫人,劳烦萧公子跑一趟。”沈清辞福了一礼,心下却明了,萧夫人送画是假,让萧煜之来探听虚实是真。靖安侯府消息灵通,定然已知晓三皇子召见她之事。
萧煜之展开画轴,果然是唐代阎立本《职贡图》的精良摹本,各国使臣相貌衣冠刻画细致。“《万国来朝图》格局宏大,于姑娘而言是机遇,亦是重担。”他语气平淡,指尖划过画上一位持象牙的使臣衣襟,“宫廷用绣,首重规制吉祥,色彩明丽。姑娘的劈丝绣固然精妙,但用于此处,恐过于清雅了。”
他在提醒她。用最含蓄的方式,告诉她宫廷喜好的风格,以及她擅长的技艺可能存在的“不合时宜”。
沈清辞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停留在那繁复的衣纹上,忽然问道:“萧公子可知,何为‘风骨’?”
萧煜之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映着窗外的天光和她清晰的倒影。“风骨,在内不在外。是竹虽中空,节节贯通的坚韧;是莲出淤泥,不染不妖的清白;亦是……”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身处锦绣,不移本心。”
身处锦绣,不移本心。
沈清辞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想起他赠玉顶针,赠丝线,赠画本,却从未干涉过她绣什么、怎么绣。他的照拂像是一道无声的屏障,将外面的风雨阻隔,却留给她足够的空间喘息、生长。
“若这‘本心’,与眼前所需相悖呢?”她听见自己问,声音很轻。
萧煜之沉默了片刻,将那幅《职贡图》缓缓卷起。“那就看姑娘要的是什么。”他将画轴轻轻推到她面前,“是绣一幅人人称颂的华美寿礼,还是绣一幅……许多年后,依然能让你无愧于心的作品。”
他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下楼。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沈清辞独自站在窗前,看着他的身影融入街道的人流。雨过天青的衣色,很快便寻不见了。
她回身,目光落在画轴,又移到那堆画废的草图,最后定格在绣架上那滴血化成的红果上。
许多年后,依然能让她无愧于心的作品……
慕容瑾要风骨,要气象;宫廷要吉祥,要规制;而她沈清辞,要在这夹缝中,为自己,为父亲母亲从未弯曲的脊梁,绣下一方天地。
她重新铺开一张素白宣纸,提起笔,却迟迟未落。
窗外的蝉鸣突然尖锐起来,撕破了午后的宁静。一场夏日的暴雨,正在天际积聚。京城的风云,从未止歇。而她手中的针与线,即将绣入的,或许远不止一幅《万国来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