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夏夜,哈尔滨的风还带着松花江的潮气,吹得窗框轻轻晃。母亲刚哄睡年幼的大姐,躺在凉席上翻了个身,困意像潮水般漫上来,眼皮一沉便坠入了梦乡。
梦里没有熟悉的家,只有一片雾蒙蒙的战场。军旗在风里猎猎作响,甲胄碰撞的脆响穿透雾气,她看见个身着银色铠甲的将军,背对着她立在土坡上,腰间佩剑的穗子垂在身后,随着呼吸轻轻摆动。“吾乃南霸天,”将军的声音像浸了青铜的凉意,不高却字字清晰,“郑成功麾下左将军是也。”
母亲惊得往后退了半步,刚要开口询问,将军却转过身来。他眉眼锐利如刀,鬓角却沾着些霜白,目光落在母亲身上时,竟多了几分温和:“汝将有一子,天赐仙童,乃胡三太爷指定之人,此子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话音刚落,天边突然炸开一道闪电。银蓝色的光瞬间劈亮整个梦境,母亲眼睁睁看着那道闪电直直坠向家的方向,正正劈在门前那棵老榆树上——那棵树是太姥爷当年亲手栽的,枝桠早就伸到了墙外,夏天总结满青绿色的榆钱。
“轰隆!”雷声在耳边炸响,母亲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窗外的夜空明明干干净净,连朵云都没有,可梦里那道闪电的灼痛感,还留在眼底。“好险,好险……”她攥着衣角喃喃自语,心还在胸腔里狂跳,总觉得那不是梦。
没等缓过神,母亲套上衣服,穿着拖鞋。推开房门冲到院子里,月光下,那棵老榆树的树干上,赫然横着一道焦黑的劈痕——树皮被烧得卷了边,还冒着淡淡的青烟,与梦里的景象分毫不差。
母亲的腿一下子软了,扶着墙才站稳。她盯着那道劈痕看了半晌,突然转身往姥姥家跑。夜里的村子很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在田间小路上,
姥姥家的门是木头的,母亲攥着门环用力一扣,“哐当”的声响在夜里格外突兀。没过多久,屋里就传来姥姥的脚步声,灯绳一拉,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这么晚了,出啥事儿了?”
门刚开了条缝,母亲就挤了进去,攥着姥姥的手急着开口,声音还在发颤:“妈,我梦见南霸天了!就是您以前提过的那个,他还说我要生个仙童,梦里的闪电还劈了咱家的老榆树,您去看看……”她把姥姥往门口拉,话没说完就红了眼眶。
姥姥被她拉着走出了门口,来到我家借着月光看清了老榆树的劈痕,姥姥脸色也变了。她拉着母亲回到屋里,往灶台上添了把柴火,煮了碗红糖水递过去:“喝了暖暖身子,我跟你说说你太姥姥的事儿吧,这南霸天,原是从她那儿结的缘。”
火苗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映着姥姥的脸。她用勺子搅着锅里的水,慢慢说起往事:“你太姥姥当年才十六,从山东闯关东到哈尔滨,下了火车就跟她姐姐走散了。揣着半块窝头在道外区晃了三天,脚都冻裂了,最后蜷在车马行门口,是你太姥爷把她捡回去的。”
母亲捧着热碗,听姥姥继续说。太姥爷那时候是车马行的伙计,每天赶着枣红马拉货,棉袄上总沾着草料的碎末。他没成家,把太姥姥带回家后,煮了锅玉米粥,又找了件干净棉袄给她披上,俩人就这么过到了一起。“可你太姥姥身子弱,总生病,”姥姥的声音低了些,“有一次她病倒了,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三个月,谁都以为没救了,结果某天突然醒过来,嘴里就大喊‘我是南霸天’。”
“她说自己是南霸天,山里这一片都归她管,”姥姥叹了口气,“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她烧糊涂了,后来才知道,那南霸天,早就是护佑一方的地仙了。”
母亲握着碗的手紧了紧,红糖水流过喉咙,暖了身子,也让她乱跳的心渐渐沉了下来。她想起梦里将军的模样,想起那道真实的闪电,突然就信了——信这跨越百年的缘分,信那未曾谋面的孩子,信这藏在岁月里的传奇。
没过多久,母亲果然又梦见了南霸天。这次没有古战场,只有一间透着暖光的木屋,将军坐在桌前,面前摆着盏油灯,像讲故事般说起自己的一生。他说自己生前是郑成功麾下的将领,1661年跟着主帅东征台湾,战船横渡海峡时,曾在浪里见过最亮的星;说攻破荷兰殖民者的防御时,听见岛上百姓喊着“回家了”,那声音比任何战功都让他难忘;说收复台湾后,郑成功封他为左位将军,他在台湾山区治水、教百姓种粮,看着梯田里长出庄稼,比打赢胜仗还高兴。
油灯的光在将军脸上明明灭灭,母亲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仿佛跟着他走过了那些烽火连天的岁月。梦醒时,天刚蒙蒙亮,她摸了摸肚子,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她知道,这场与南霸天的缘分,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