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竟像只嗅到饵香便忘乎所以的老鼠,顺着人家早已布好的路径,志得意满、毫无防备地,一步步走进了这无处可逃的捕鼠笼中。
原来,自以为是的猎手,从来都是别人眼中的猎物。
章郁缓缓松开手,染血的锦被滑落在地,覆盖住王恭全渐渐失去体温的身躯。他不再看满殿的刀剑,不再看南荣蛮的眼神,只是仰起头,望着养心殿高高的藻井彩绘——那上面绘着祥云瑞兽、仙鹤蟠桃,一派盛世升平的景象。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层华丽的虚饰,看到了蒙舍草原上那片他生于斯、长于斯,却再也回不去的、辽阔而自由的天空。风过草低,牛羊成群,那里有他最早、也最干净的梦。
活够了。
这三个字在他心中无声滚过,带着无尽的疲惫与释然。
“父亲。”
一个轻柔的、熟悉的女声自身侧响起。章郁缓缓转头,看到南荣蛮身后走出一人。是张琼华。哦不,这是张瑜的女儿,如今南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娘娘。
她今日未着宫装华服,只一身素白衣裙,墨发简单绾起,脸上脂粉未施,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章郁从未见过的情绪——那是剥去所有伪装后,赤裸裸的、积累了十余年的恨。
她手中握着的,正是章郁当年赠予她“防身”的、淬了剧毒的匕首。
“女儿来送父亲最后一程。”张琼华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
章郁看着她走近,竟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这个他扮演了十余年“父亲”角色的女子,这个他曾经以为掌控在手心的棋子。
张琼华在距离他三步远处停下。她举起匕首,锋刃在烛光下泛着寒芒。
“这一刀,”她看着他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中挤出,“为了我生身父母。只有你死了,我父亲才可以正大光明的放入祠堂。”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前冲,将那柄淬毒匕首,狠狠刺入章郁的胸膛!
时间,仿佛在刀锋刺破衣料的刹那被无限拉长、扭曲。
章郁甚至能异常清晰地感觉到,那柄曾属于他自己、经他亲手淬毒的匕首,是如何接触皮肤,如何坚决地破开皮肉,如何一根根地割断、推开坚韧的肋骨,最终,精准无比地没入那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奇怪的是,并不十分疼痛,更像是一种深沉的钝击,紧接着是温热的液体从伤口、从喉间汩汩涌出的感觉,带着生命迅速流失的虚脱。
而执刀的人——他那个名义上的“女儿”,正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章郁能看清她眼中每一丝血丝,能看清她睫毛上凝结的细小泪珠,更能看清那曾被他误认为柔弱可欺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恨意与决绝火焰。那火焰深处,似乎还有一丝极快掠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悲恸。
就在意识开始不可逆转地涣散、抽离的这一刹那,无数的画面、声音、气味,如同失控的走马灯,在他眼前、耳边、脑海中疯狂闪现、轰鸣:
南诏先帝十七年正月,潮湿的山林,惊恐奔逃的自己与那个文弱书生错身而过时,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
深夜的书房里,烛火将两人纠缠的身影投在墙上,他将真正的张瑜死死按在冰冷的紫檀木书案上,对方喉间发出“嗬嗬”的怪响,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惊恐瞪大到极致,里面倒映着自己狰狞的脸,紧接着,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满手满脸,那腥甜黏腻的气味瞬间充斥鼻腔……
张瑜的妻子,那个温柔婉约的女人,闻声推门闯入的瞬间,脸上凝固的难以置信的惊骇,与她怀中跌落、在青石板地上摔得粉碎的青瓷花瓶发出的刺耳声响,瓷片飞溅……
他坐在宰相府的书房里,就着昏黄的灯火,写下一封封署着“父字”的信,字字句句“关切”地教导“女儿”如何在深宫生存,如何获取帝王信任,如何寻找时机下毒,如何完成“大业”……他运笔从容,甚至为自己的“深谋远虑”而自得,却从未、哪怕一瞬想过,那个远在深宫的“女儿”收到这些信时,握着信纸的手是如何颤抖,心是如何被一次次凌迟,眼中的恨意又是如何一层层累积沉淀……
他忽然想起,真正的张瑜,那个被他杀死的文弱书生,是个极其疼爱女儿的人。坊间传闻,张瑜会为了给女儿买一支时兴的珠花跑遍全城,会在女儿生病时整夜不眠地守在床边,会在女儿入宫前,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一遍遍叮嘱“宫中不易,我儿珍重”……
他忘记了。 他沉浸在自己偷来的人生和膨胀的野心里,完全忘记了张瑜是一个爱女如命的父亲。而现在,那个父亲的女儿,正用他送的刀,了结他偷来的命。
他应该,要去那阴曹地府见张瑜了。不知那位真正的父亲,会在那里如何“迎接”他。
画面继续向前回溯,速度更快,掠过那些越来越浓的血色与越来越重的阴谋,最终停在了一片昏黄、简陋,却奇异地带着某种干净光晕的时空里。
那是蒙舍都城,一间四面漏风的简陋书斋。窗外是永不停歇的风沙呼啸声。年轻的章郁,真正的章郁,埋首于堆积如山的陈旧书卷之后,唯一的亮光来自案头那盏豆大的油灯。
灯火如豆,摇曳不定,映亮他因长期熬夜苦读而泛着青黑的眼眶,也映亮竹简或粗糙纸页上那些密密麻麻、力透纸背的批注。
他记得那劣质灯油燃烧时呛人的气味,记得指尖被竹简毛刺划出的细密血口传来的刺痛,更记得胸膛里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对彻底改变命运的灼热渴望。“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寒窗十载,铁砚磨穿,手肘处的衣衫磨破又补上,补丁叠着补丁,所有的艰辛、屈辱、白眼,都是为了有朝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