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雪下到后半夜才停,灵植园的桔梗庐像被裹进了里,檐角垂着的冰棱亮晶晶的,太阳一照,折射出细碎的彩光。念夏天没亮就爬起来,踩着厚厚的积雪往灶房走,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像谁在耳边嚼着冻梨。
“醒这么早?”陈默从柴房钻出来,肩上扛着捆松枝,发梢还沾着雪沫,“我还以为得去叫你呢。”他把松枝靠在门框上,翠绿的松枝上堆着雪,像插了满头的白花。
“年三十得早起贴春联,”念夏呵着白气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她脸颊通红,“我娘说‘早贴春,早得福’,不能耽误。”她从灶台上拿起个粗瓷碗,里面盛着熬好的浆糊,糯米的香气混着松烟味,在屋里漫开来。
陈默笑着去搬梯子,竹梯在雪地上陷了半截,他扶着梯身晃了晃:“你贴上面,我贴下面,当心别摔着。”
春联是念秋写的,用的是镇上买的万年红宣纸,字迹还带着点稚气,却笔笔用力。上联是“灵植藏春,桔梗岁岁发”,下联是“庐中纳福,岁月年年安”,横批“此心安处”。念夏站在梯子上,指尖抚过“桔梗”两个字,突然想起小时候跟娘学写春联,总把“福”字写倒,娘笑着说“倒着好,福到了”。
“歪了歪了,往左挪点。”陈默站在底下指挥,眼睛盯着春联的边角,比给病人号脉还认真,“再往上点……哎对,这样齐整。”
念夏低头看他,雪光落在他肩上,把鬓角的黑发染成了白,睫毛上凝着的霜花像撒了把碎钻。她突然觉得,这梯子上的高度,刚刚好能看见他眼里的光——比檐角的冰棱亮,比灶膛的火光暖。
贴完春联,念秋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个红布包:“师娘!师父!你们看我给灶王爷准备的糖瓜!”布包里是几块琥珀色的糖瓜,裹着芝麻,是他昨天跟着张爷爷学做的,“张爷爷说,给灶王爷嘴里抹点甜,他上天就多说好话。”
“就你机灵。”念夏捏了块糖瓜塞进他嘴里,糖霜在舌尖化开,甜得眯起眼睛,“去把院里的灯笼挂上,记得要挂成双。”
陈默往院角的梅树那边扫雪,竹扫帚划过雪地,露出底下青黑色的泥土。梅树枝桠上积着雪,枝头却顶着几个鼓鼓的花苞,紫红的花萼透着倔强的艳,像藏在雪地里的火苗。他想起念夏说“腊月的梅,得冻一冻才香”,原来这花和人一样,熬得过风雪,才能开出最烈的艳。
“陈默哥,你看这是什么!”念夏举着个木牌跑过来,上面用红漆写着“平安”二字,边角还刻着缠枝纹,“是我翻箱底找着的,当年师父亲手刻的,说挂在门口能挡灾。”
陈默接过木牌,手感沉甸甸的,红漆虽有些剥落,却透着温润的光。他把木牌挂在门楣中央,正好在横批底下,风吹过,木牌轻轻晃,发出“叮咚”的轻响,像在说“平安,平安”。
中午的太阳暖了些,雪开始化,屋檐的冰棱往下滴水,在台阶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念夏在灶房剁肉馅,案板“咚咚”响,葱姜的辛香混着肉香飘出去,引得念秋在门口转来转去。
“师娘,包几个素馅的呗?”念秋扒着门框喊,“我想吃你拌的香菇青菜馅。”
“知道了,”念夏笑着应,“给你包十个,够不够?”
“够!够!”念秋蹦蹦跳跳地跑开,又被陈默叫住帮忙劈柴,两人的笑闹声混着灶房的剁馅声,把灵植园的寂静敲得粉碎。
陈默蹲在柴堆旁,看着念夏在灶房忙碌的身影,阳光透过木格窗落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层金边。他想起十年前的除夕,也是这样的雪天,念夏蹲在灶台前哭,说“没娘的年,过着没意思”,他当时笨嘴拙舌,只会把自己的压岁钱塞给她,说“买糖吃就不苦了”。
“发什么呆呢?”念夏端着盘切好的腊肉出来,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油香混着烟熏味在舌尖散开,“快去烧火,水开了好煮饺子。”
陈默嚼着肉笑,突然觉得这年味,从来都不在鞭炮和新衣里,而在灶房的烟火气里,在案板的剁馅声里,在身边人的唠叨里——像这锅里慢慢煮开的水,总得咕嘟咕嘟滚过,才能把日子煮得热热闹闹。
傍晚时,张爷爷裹着厚棉袄来了,手里拎着个酒葫芦:“给你们送点好酒,我泡的青梅酒,够劲儿!”他看见院门上的木牌,眼睛一亮,“这不是你师父当年刻的平安牌吗?好!好!有这个,年就齐了。”
饺子下锅时,念夏往锅里撒了把硬币,说“吃到的人来年财运旺”。念秋第一个吃到,硬币硌得牙床响,他吐出来举着喊:“我吃到了!我要发财啦!”
张爷爷抿着青梅酒,说起念夏小时候的事:“这丫头当年偷喝我的米酒,醉得抱着梅树喊‘娘’,还是小陈把她背回来的,背得可稳了。”
念夏的脸一下子红了,往陈默碗里塞了个饺子:“吃你的,别听张爷爷瞎掰。”
陈默咬开饺子,一枚硬币滚了出来,他笑着往念夏碗里放:“给你,你的财运。”
窗外的暮色浓了,雪又开始下,轻轻巧巧的,像怕打扰了屋里的热闹。灯笼的光透过窗纸,在雪地上投下暖黄的圆,把四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冒着热气的饺子碗旁。
张爷爷说“守岁要讲故事”,念秋抢着说山里的奇遇,念夏听着,时不时往陈默碗里添饺子,陈默则给大家续酒,看炉火舔着锅底,把岁月熬得温温吞吞。
或许年的意义,就是让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人,能在某个雪夜聚在一起,就着饺子和酒,把苦的、甜的、酸的,都慢慢说尽。就像这灵植园的雪,下得再大,也盖不住灶房的暖;日子再难,也磨不掉身边人的伴。
子时的钟声响了,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念夏往炉里添了块新柴,火光“腾”地窜起来,照亮了每个人眼里的光。陈默看着她映在火光里的侧脸,突然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年——有旧人在,有新岁盼,有暖炉可依,有岁月可念。
雪还在下,却像是在唱一首温柔的歌,唱给灵植园里的每一个人,唱给那些熬过来的苦,和正拥着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