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凌晨时分渐渐停歇。
苏瑶不记得自己在云隐的露台上坐了多久,直到侍者小心翼翼地过来提醒即将打烊。
她将那份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文件袋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易碎的婴儿,又像抱着一块滚烫的烙铁,茫然地走进电梯,走入被雨水冲刷后显得格外清冷洁净的街道。
回到家时,已近午夜。
父母房间的灯早已熄灭,一片静谧。
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残余的微光,蹑手蹑脚地走回自己房间,轻轻反锁了门。
她没有立刻去看那些文件,而是将自己整个摔进床铺里,用被子蒙住了头。
黑暗中,那些泛黄纸张上的字迹,父亲的名字,冰冷的“处理”二字,林陆雪芬的签名……像鬼魅般在眼前反复闪现。
泪水再次无声地涌出,浸湿了枕头。
这一次,她没有压抑,任由自己哭到浑身颤抖,哭到喉咙嘶哑,哭到筋疲力尽。
十五年的委屈、愤怒、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泻的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停歇,只剩下细微的抽噎。
她从被子里探出头,脸上泪痕狼藉,眼睛红肿,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像被暴雨洗过的夜空。
哭够了。
她坐起身,打开台灯。
柔和的光线照亮了房间一角。
那个黑色的文件袋就放在枕边。
她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但还是坚定地解开了系绳,再次将那份“锈蚀的真相”拿了出来。
这一次,她没有放任情绪崩溃,而是强迫自己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研究般的目光,重新审视每一页纸,每一个字,每一个签名。
她拿出手机,将每一页都清晰地拍照,然后传输到云端一个多重加密的私人存储空间。
接着,她找来一个防潮防火的小型保险盒,将原始文件小心地放进去,锁好。
这个盒子,被她藏在了衣柜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旧行李箱的夹层里。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她毫无睡意,走到窗边。
雨后的清晨,空气清冽,远处建筑群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宁静与脆弱。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沉浸在个人的悲恸中了。
证据在手,责任也随之而来。她必须思考下一步。
父亲的身体……她犹豫了。
告诉他真相吗?告诉他,他的病、他一生的坎坷,并非命运无情的玩笑,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告诉他,那个高高在上的林家女主人,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父亲能承受得住吗?会不会让他的病情恶化?
还有母亲。
母亲如果知道了,该是多么撕心裂肺的痛。
暂时不能说。
至少,在她有把握控制局面、能为父亲讨回公道之前,不能说。
她不能让父母在希望渺茫的情况下,再承受一次巨大的打击和随之而来的恐惧。
她需要专业意见。
她拿出另一部不常用的手机,开机,拨通了周律师的加密线路。
电话很快被接起,周律师似乎也醒得很早,或者一夜未眠。
“苏小姐?”
“周律师,我拿到了一些东西。”
苏瑶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平静,“是当年工厂事故的原始内部文件和处置备忘,有签名。”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周律师的声音明显严肃起来:“具体内容?”
苏瑶简要描述了文件的核心内容。
“这……非常关键。”
周律师的声音带着一丝谨慎的兴奋,“这不仅仅是间接证据,而是直接证明管理层知情、决策掩盖的核心文件。签名和批示链很完整。苏小姐,这些东西,您是如何……”
“来源可靠,但暂时不便透露。”
苏瑶打断他,“我想知道,有了这些,如果我们现在启动法律程序,胜算有多大?对我家人的保护,能做到什么程度?”
周律师沉吟片刻:“法律层面,这些文件是重磅炸弹,足以启动正式的刑事调查和民事赔偿诉讼。但对方是林氏,他们会动用一切资源拖延、抗辩、甚至反诉。诉讼过程会异常漫长艰苦,你和你的家人将长时间暴露在聚光灯和潜在威胁下。保护方面,我们可以申请人身保护令,聘请专业安保,但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尤其是在对方狗急跳墙的情况下。”
他顿了顿:“更重要的是时机。现在林氏内部审计正在进行,林知珩先生显然在利用这个机会。如果我们此时从外部发起猛烈攻击,可能会打乱他的部署,也可能促使林陆雪芬女士采取更极端、更不可预测的手段来‘止损’。两线作战,对我们未必有利。”
苏瑶明白周律师的意思。
她需要和林知珩的行动节奏配合,内外夹击,而不是各自为战。
“我明白了。那依您看,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第一,绝对保密,保护好原件和所有副本。第二,继续梳理和补充证据链,尤其是寻找名单上其他可能的受害人,或者当年参与掩盖的、如今可能反水的知情人。第三,密切关注林氏内部审计的进展,等待一个合适的、对方内部矛盾激化或出现重大突破的时机。”
周律师思路清晰,“同时,苏小姐,您和家人的日常生活要尽可能‘正常化’,减少给对方任何可乘之机或刺激对方的理由。”
结束与周律师的通话,苏瑶感到一种沉重的疲惫,但也有了方向。她洗了把脸,看着镜中眼睛红肿、面色苍白的自己,用力拍了拍脸颊。
走出房间时,父母已经起床,正在准备早餐。
母亲看到她,惊呼一声:“瑶瑶!你眼睛怎么肿成这样?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还是哪里不舒服?”
“妈,我没事。”
苏瑶挤出一个笑容,声音还有些哑,“就是……昨晚想创作的事情,有点失眠。后来下雨,可能有点着凉。”
父亲也担忧地看着她:“创作要紧,身体更要紧。快坐下,喝点热粥。”
“嗯。”苏瑶顺从地坐下,接过母亲递来的粥碗。
热粥下肚,带来一丝暖意,也暂时填补了内心的空洞。
早餐后,苏瑶告诉父母,画展后续还有一些文件要整理,今天需要去工作室一趟。
父母没有怀疑,只叮嘱她早点回来。
她没有去工作室,而是去了市图书馆。
这一次,她没有查阅任何与林氏或工厂相关的资料,而是借了几本关于环境保护法、劳动法诉讼案例,以及企业社会责任方面的书籍。
她需要系统地了解自己即将踏入的这个领域的规则和过往经验。
她坐在阅览室安静的角落里,像一个备战的学生,认真地做着笔记,试图用理性的知识,来武装和安抚那颗仍在为残酷真相而颤抖的心。
下午,她收到了林知珩发来的信息,很简单:“内部问询函已发出,对象包括三名已退休的前管理层。静观其变。”
他终于把炮火直接对准了当年的决策者。
苏瑶回复:“收到。小心。”
“你也是。”他很快回过来。
傍晚,当她抱着几本厚厚的书走出图书馆时,手机响了,是沈哲。
“瑶瑶,晚上有空吗?我发现一家很地道的潮汕砂锅粥,味道清淡又养生,感觉你应该会喜欢。一起去试试?”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令人放松的暖意。
苏瑶确实需要一点正常的人际交往来冲淡内心的沉重,也需要食物。
她答应了。
粥店不大,但干净温馨。
沈哲细心地为她点了招牌的虾蟹粥和几样小菜。
“看你气色还是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沈哲一边为她盛粥,一边关切地问,“吴老沙龙之后,就没怎么见你露面。”
“嗯,是有点累,也在想后面创作的方向。”苏瑶含糊道,低头喝粥。
粥很鲜美,温暖熨帖着胃。
“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沈哲看着她,“艺术是长久的事。有时候,停下来,看看风景,和人聊聊天,反而会有新的灵感。”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地换了个话题,“对了,你听说没?林氏那个审计委员会,好像动作挺大,都开始找退休十几年的老员工问话了。真是没想到。”
苏瑶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是吗?商业上的事,我不太懂。”
“也是,跟咱们搞艺术的没关系。”沈哲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他最近看的一个很有趣的现代舞演出。
晚餐在轻松的氛围中结束。
沈哲送她到公寓楼下,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说:“好好休息。需要散心或者想找人说话,随时找我。”
“谢谢你,沈哲。”苏瑶真心实意地说。
回到家中,父母已经睡下。
苏瑶走到父亲房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
父亲睡得很沉,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他日渐苍老却安详的脸上。
她轻轻关上门,回到自己房间。
窗外,雨后清澈的夜空中,竟然能看到几颗稀疏的星星。
真相的重量,已经压在了她的肩上。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
但看着父亲安睡的容颜,想起母亲温暖的粥,感受着朋友不动声色的关怀,甚至……想起那个在风暴中心为她扛起一部分压力的人。
她忽然觉得,这份重量,或许并非无法承受。
因为她不再是一个人。
而黎明,终将驱散最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