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冲区设立的第五天,黄昏。
波提欧蹲在砂岩岭边缘一块风化的巨石后面,用望远镜观察着对面公司哨所的情况。按照约定,双方白天可以派不超过三人、不带重武器的人员到缓冲区边缘进行例行观察,算是维持着那点可怜的“互信”。
今天公司那边来的是霍克指挥官本人,只带了一个卫兵。他看起来比前几天更加疲惫,眼窝深陷,拿着望远镜的手似乎也不太稳。
波提欧皱了皱眉。就算压力大,一个前线指挥官也不该是这副样子。他正想着,望远镜的视野里,霍克突然转过头,似乎对着他所在的这个方向,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咧开嘴,笑了一下。
那笑容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但波提欧心里猛地一突,一股没来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那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不像平时的霍克,倒像是……某种藏在人皮底下的东西,不小心露了马脚。
他放下望远镜,揉了揉眼睛,再举起来看时,霍克已经恢复了那副严肃疲惫的表情,正对着通讯器说着什么。
是看错了?还是太紧张了?
波提欧甩甩头,想把那不舒服的感觉甩掉。可心底那点疑虑的种子,一旦落下,就开始自己生根发芽。霍克刚才真的笑了吗?他笑什么?是不是在谋划什么?所谓的停火,是不是就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的陷阱?那些军团怪物……真的跟公司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他心事重重地返回营地,一路上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自己,可回头看去,只有被夕阳拉长的、乱石的狰狞影子。
营地里的气氛也不对劲。往常这个时候,人们该生火做饭,虽然食物简陋,但总有些烟火气。可今天,窝棚间安静得过分,大多数人只是沉默地坐着,或者用警惕的眼神互相打量。连孩子都不怎么闹腾了,缩在大人怀里,睁着不安的眼睛。
“老乔呢?”波提欧问一个正在磨刀的青年。
青年抬起头,眼神有些恍惚,顿了一下才回答:“啊?老乔……他说去西边那个小水洼看看还有没有水,去了好一阵了。”
西边小水洼?那地方离营地不算近,而且早就半干了,老乔一个人跑去那儿干嘛?波提欧心里嘀咕,但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他找到泰罗时,泰罗正坐在他们存放改装零件和工具的那个小岩窝里,手里拿着一块从预警器上拆下来的感应模块,若有所思。
“兄弟,我感觉不太对劲。”波提欧在他旁边坐下,压低声音把刚才看到霍克怪异笑容和自己的不安说了。
泰罗放下模块,金色的眼眸看向他:“你确定看到了?”
“不确定……”波提欧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就那么一下,也可能是眼花了。但这心里头,老是七上八下的。”
“其他人呢?”泰罗问。
“也怪怪的,都不怎么说话,看人的眼神也……”波提欧描述了一下营地的气氛。
泰罗沉默了片刻。他站起身,走到岩窝口,望向外面逐渐黯淡的天光。他的感知比常人敏锐得多,尤其对恶意和混乱的能量。从昨天开始,他就隐约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微弱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杂质”。那不是军团虚卒那种直接的毁灭欲望,而是更隐蔽、更阴毒的东西,像无形的蛛丝,缠绕在每个人的情绪边缘,轻轻拨动。
“有东西在影响这里。”泰罗缓缓说,“不是军团。是别的。”
波提欧心头一紧:“什么东西?”
“不知道。很隐蔽。”泰罗转回身,“加强警戒。尤其注意……自己人。”
这话让波提欧更不安了。注意自己人?什么意思?
他没等细问,营地东侧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和物品摔碎的声音!
两人立刻冲过去。只见负责照看那点珍贵储水的老妇人玛妲,正脸色惨白地坐在地上,身边是一个被打翻的陶罐,清水渗进沙土里。她指着面前一个同样脸色发白的年轻抵抗者,手指颤抖:“你……你刚才想干什么?你盯着水罐的眼神……像狼一样!”
那年轻人是前几天差点在哨位上向同伴开枪的阿列克。他此刻似乎也刚从某种状态中惊醒,看着地上的水和惊恐的玛妲,又看看自己不知不觉握紧的拳头,脸上露出混杂着茫然和后怕的神情:“我……我不知道……我就是突然觉得渴,非常渴……觉得那水……”
波提欧上前扶起玛妲,严厉地看向阿列克:“你怎么回事?!”
“我真的不知道!”阿列克抱住了头,声音带着哭腔,“就是脑子里突然有个声音……很轻,说玛妲婆婆藏了更多水,说她不公平……然后我就……”他说不下去了。
周围聚拢过来的人都面面相觑,眼神复杂。玛妲是营地里最受尊敬的长者之一,向来公正,怎么可能私藏水?可阿列克的样子也不像完全说谎。
泰罗走到阿列克面前,金色的眼眸锐利地审视着他。阿列克不敢直视,低下头。
“除了渴,还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泰罗问,声音不高,却有种穿透力。
阿列克身体微微发抖,犹豫了很久,才用极低的声音说:“还……还好像看到……玛妲婆婆背后,站着个穿公司制服的人影子,在对我笑……叫我抢……”
这话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公司的人影子?
“胡说八道!”波提欧怒道,“玛妲婆婆一直跟咱们在一起,哪来的公司影子?!”
“我知道是胡说!”阿列克激动起来,“可我当时就是‘看见’了!觉得那就是真的!”
恐慌像滴入清水的墨汁,在人群中无声蔓延。如果阿列克说的是真的,那意味着什么?某种能让人产生幻觉、放大内心阴暗的东西?那东西能出现在营地里?
泰罗的眉头拧紧了。这不是简单的精神紧张。他回忆起在“沉静荒原”感受到的那种虚无侵蚀,以及卡俄斯在酒馆里提到的关于“终末”和某些存在喜欢玩弄人心的只言片语。有某种更高层次的东西插手了,它在利用这里的恐惧和仇恨。
“今晚,”泰罗对波提欧说,声音不容置疑,“所有人,两人一组,互相盯着。发现任何异常,立刻报告。”
……
同一时间,公司前进基地,指挥官休息室。
霍克指挥官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额头。他面前的桌上摊开着这几天的损失报告和情报汇总,字迹在他眼前有些模糊地晃动。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耳边似乎总有些极其细微的、听不清内容的窃窃私语,像蚊蝇挥之不去。
他刚才确实去缓冲区了。也确实……好像对着抵抗者藏身的方向,不受控制地露出了一个笑容。为什么笑?他不知道。只是在那个瞬间,看着那片荒凉的土地和想象中躲藏在后面的“老鼠”,一种混合着轻蔑、烦躁和某种扭曲快意的情绪突然涌上来,扯动了他的嘴角。
“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他当时脑子里好像闪过这么个念头,带着一种自己都陌生的冷酷,“等解决了那些怪物,有的是办法慢慢收拾你们……”
现在回想起来,霍克惊出了一身冷汗。作为现场安全主管,他当然痛恨那些不断制造麻烦的抵抗者,但基本的职业素养让他清楚,在目前军团威胁压倒一切的情况下,维持脆弱的停火是唯一理性的选择。那种赤裸裸的、几乎不加掩饰的恶意,不像平时的自己。
更让他不安的是基地内部的情况。昨天又有两个雇佣兵在休息时因为一句口角大打出手,动了刀子,一死一重伤。调查结果依然是“压力导致”。可霍克总觉得哪里不对。那些手下,包括他自己,最近都变得异常焦躁易怒,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他拿起桌上的水杯,想喝口水镇定一下。水杯凑到嘴边时,他无意间瞥了一眼墙上的金属装饰板。光滑的板面模糊地映出他的脸。有那么一瞬间,霍克好像看到自己映出的倒影,嘴角似乎又勾起了那个怪异的笑容,眼神里闪烁着一种非人的、玩味的光芒。
“啪!”
水杯脱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霍克猛地站起,死死盯着装饰板。板面上的倒影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有他自己那张苍白疲惫、带着惊惧的脸。
“见鬼了……”他喃喃道,心脏狂跳。
是太累了吗?还是……这里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想起关于反物质军团的一些传闻。据说有些高级的军团存在,不仅仅会物理毁灭,还擅长玩弄心灵,播撒混乱……
霍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通讯器前,犹豫了一下,接通了那个加密频道。几秒钟后,波提欧紧绷的声音传来:“什么事?”
霍克张了张嘴,原本想质问对方是否在搞什么精神干扰的把戏,或者提醒对方注意内部异常。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没什么。例行确认通讯畅通。你们那边……没异常吧?”
频道那头沉默了两秒,波提欧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怀疑:“没有。你们呢?”
“一切正常。”霍克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语气生硬。
通讯切断。霍克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薄冰湖面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而冰面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开裂。
……
一团变幻不定的、如同彩色极光与暗影交织而成的瑰丽光雾,正轻盈地悬浮着。光雾的核心,隐约勾勒出一个优雅曼妙的女性轮廓,她舒展着由纯粹能量构成的肢体,仿佛在虚空中舞蹈。
她的“目光”穿过层层空间的阻隔,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下方星球上那两个小小的、充满猜忌与恐惧的营地。她能清晰地“听到”那些被她悄然放大的心声,能“看到”那些被她扭曲的感知在凡俗心灵中激起的恐惧涟漪。
多么美妙的养料啊……猜忌、愤怒、恐惧、隐藏在理性下的疯狂……这些脆弱生灵内心最阴暗的角落,只要轻轻一撩拨,便能绽放出如此诱人的、绝望的花朵。
她尤其“喜欢”那个叫波提欧的土着头领,他内心的守护执念与对公司的仇恨是如此炽烈,像两团纠缠燃烧的火焰。还有那个公司指挥官霍克,他的疲惫、责任感和潜藏的冷酷,也是上佳的调色板。
至于那个有着金色眼眸、气息有些特别的猎手……哦,他倒是更警觉一些,灵魂也更“硬”,不容易被完全浸染。不过没关系,他越是清醒,看到周围人陷入混乱时,那份孤立与无力感,岂不是另一种美妙的痛苦?
毁灭物质,不过是粗鄙的蛮力。看着一个文明、一个团体从内部被信任的瓦解、理性的崩溃所摧毁,看着他们在自相残杀与疯狂中走向湮灭,那才是真正极致的、属于“毁灭”的艺术。
她——绝灭大君幻胧,最钟爱的,正是导演这样的剧码。而现在,这出小戏的前奏,已然如此悦耳。
她轻轻哼起一支古老而空灵的歌谣,无形的精神涟漪随着歌声,更加细腻、更加难以察觉地向着下方的世界弥散开去。冰面的裂纹,该蔓延得更快一些了。当猜忌的毒藤彻底绞杀理智的幼苗,那绝望盛开的景象,想必会非常……可口。
……
第十四章:尘埃落定
最终,由临时议事会和最高法院组成的特别合议庭,在巨大的民意压力与对现实情况的综合考虑下,做出了最终裁决:
林烬之功,彪炳史册,足以抵偿其擅权之罪,赦免其死罪。
然,其行为确实触犯了律法,逾越了权限,不可不罚。故判处如下:
一、永久剥夺其一切公职、爵位及荣誉
二、其归宿,由民众意志与其个人选择决定,但需受朝廷监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