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立春总带着蒙蒙的雨雾,荔枝湾的“墨韵画舫”泊在水边,船板上的桐油在雨里泛着暗光,舱内的画案铺着生宣,空气中弥漫着松烟墨的清苦与船木的潮湿气息。陈晓明踩着吱呀作响的跳板登上画舫时,画舫的传人画伯正对着一幅被泼了墨的山水画发呆——那幅刚完成的《荔枝湾夜泊图》,昨夜还墨色层次分明,今早却被浓墨泼得面目全非,连题跋的“墨韵”二字都糊成了黑团,更怪的是,夜里总能听到画舫传来“唰唰”的运笔声,却不见人影,镇纸的铜狮也会自己移动,在宣纸上压出“墨”字的浅痕。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画伯的指尖沾着墨渍,指节因常年握笔而格外突出,他拎着那幅被污的画轴,声音里带着颤抖,“这已经是第六十四幅了。前几批的花鸟画,不是被虫蛀就是被水渍洇烂;上个月裱好的《珠江帆影》,卷轴突然自己散开,画心被撕成了碎片,像被人故意泄愤过。有个画了一辈子画的老画师说,夜里看到画案旁有个穿长衫的影子在作画,笔势洒脱如惊鸿,可画舫的舱门是从里面闩死的,我睡前还检查过铜锁上的花纹。”
陈晓明走到被污的画作旁,拾起一角撕裂的宣纸。细腻的纤维里藏着一股清逸而沉郁的能量,与百草堂的药魂同源,却带着更灵动的气韵,像未完成的画卷,藏着化不开的执着。平衡之力探入的瞬间,他“看到”了清晰的画面:1944年的春夜,日军在荔枝湾搜查“反日画师”,画舫的主人画守墨正将一张绘着“日军军火库分布图”的画稿卷进空心的画轴,塞进舱底的暗格。十几个端着步枪的日军跳上画舫,领头的军官用军刀挑翻画案,墨锭滚落舱板,浓黑的墨汁在“丹青报国”的匾额上蜿蜒,他吼着要“搜出藏起来的反日画稿”。画守墨背对着舱底,抓起一把朱砂往日军脸上撒,嘶吼着“这墨里有中国人的骨气,你们染不黑”,随即被军刀划破了手腕。鲜血滴在砚台里,他却趁机将最后一卷藏有情报的《山水图》递给前来送夜宵的船家,自己被日军拖到船头,当着两岸百姓的面砍断了右手,临死前还攥着一支未蘸墨的狼毫,笔杆上凝着暗红的血珠,与散落的墨锭滚作一团。
“您看到了?”画伯从舱壁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紫檀木盒,打开后,半截狼毫笔躺在锦缎上,笔杆果然有暗红的血渍,靠近笔根的地方刻着“守墨”二字,刻痕很深,像是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我祖父当年就是这样,用不同的画作传递消息——画里的孤舟是‘单人接头’,岸边的柳树数量代表接头时间。有次为了送一份‘日军舰艇调动表’,他把表上的数据藏在山水画的题跋里,每个字的笔画增减对应数字,扮成卖画人划着画舫从日军的炮艇旁溜过,船桨被流弹打穿了三个洞,他硬是用棉絮堵着继续划,上岸时整条裤腿都被湖水泡透了,画轴里的情报却一点没湿。”
他引着陈晓明走到舱底,掀开一块松动的船板,下面露出一个半尺见方的暗格,暗格里铺着油纸,油纸下压着几张泛黄的画稿,其中一张的角落有个弹孔,画的是荔枝湾的码头,岸边的石阶上用淡墨画着三个模糊的圆点。“这暗格是我祖父亲手凿的,当年他就把最重要的情报藏在这里。抗战胜利后,我父亲整理画舫时发现了这些画稿,有懂密码的人说,这三个原点代表码头的三号仓库,里面藏着日军的汽油桶。后来游击队就是根据这张画稿,烧了日军的汽油库……”
说着,他从画案的抽屉里取出一本线装的《墨韵画舫画论》,其中一页用小楷写着:“作画如铸剑,墨为锋,意为鞘,一笔含千钧力,一纸藏万里情;藏信如画骨,需隐于无形,显于有意,不被奸人识,方得其用。”旁边还有几行批注,墨迹较淡,像是后来补写的:“吾孙若见此,当记画可焚,志不可焚;墨可干,心不可干,莫因利而媚俗,莫因险而辍笔。”
陈晓明指尖抚过那半截狼毫笔,平衡之力再次涌动,这次感知到的不仅是执念,还有清晰的“失望”。画面里,画守墨的魂魄守在画舫上,看着如今的画伯用机器印刷的仿品冒充手绘真迹,为了迎合游客的喜好画些浓艳俗套的“网红画”,甚至允许游客在老画稿上签名拍照。最让他痛心的是,画伯竟把那艘藏过情报的画舫改成了“游船茶座”,在舱里摆上塑料花和廉价桌椅,游客喝酒划拳的声音吵得连笔墨都没法铺开,当年藏情报的暗格被当成“神秘景点”,让游客掏钱才能看一眼,里面还被塞进了不少游客扔的硬币。
“不是画在闹,是你祖父在叹。”陈晓明放下狼毫笔,“他守的不只是情报,更是画师的风骨。你现在用假画骗钱,拿祖产当酒桌,把他用命护住的画魂糟践成这样,他能不心寒吗?”
画伯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突然抓起一卷机器印刷的仿品往水里扔,船舷边的浪花溅起,打湿了他的衣襟:“我知道错了!前几年画舫生意不好做,我看着别人搞游船派对赚大钱,就也学坏了。把真的老画稿锁在箱子里,挂些仿品充门面,游客要‘手绘纪念’,我就用印好的画纸描几笔,骗他们是亲手画的。有个老板说要投资我搞‘夜游画舫直播’,让我穿着古装在船头扭捏作态,我……我就答应了,连祖父的画像都被我摘下来扔到了杂物舱……”
话音未落,画案上的砚台突然“啵”地一声,里面的残墨自己旋转起来,一滴雨水从舱顶的缝隙滴落砚台,墨汁瞬间化开,那半截狼毫笔竟自己腾空而起,蘸着墨在一张废宣纸上画起来,寥寥几笔就勾勒出荔枝湾的远景,墨色浓淡相宜,笔势洒脱,与画守墨的风格如出一辙。《墨韵画舫画论》从画案旁滑落到地上,正好翻开到“莫因利而媚俗”那一页,被穿堂风掀得哗哗作响。舱底的暗格突然轻微震动,里面的硬币自己滚了出来,那张带弹孔的画稿被风卷到画案上,画中码头的石阶在昏暗的光线下,三个圆点仿佛在微微发光。
“他在等你回头。”陈晓明指着那些机器仿品和塑料装饰,“把茶座拆了,把画舫恢复成画室的样子;把所有仿品全烧了,重新拿起画笔手绘;请老画师传授你祖父的笔法、藏信技法,在画舫办个‘墨韵画魂展’,展出他当年的画稿和画笔,讲讲他用画作传递情报的故事。”
画伯捧着那半截狼毫笔,突然“扑通”一声跪在画案前,对着舱壁上重新挂起的画守墨画像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画案的边缘,渗出血来:“爷爷,孙儿错了!我这就把那些桌椅扔了,把直播设备砸了,明天就开始练笔,哪怕一天画一幅,也得把真本事捡回来!”
接下来的三个月,画伯真的像变了个人。他先是把画舫里的茶座桌椅全搬到岸边,当着街坊的面劈了烧火,火苗窜起丈高,浓烟里混着木头的焦味,有老画师说:“守墨先生当年最恨俗物,这样烧了好,烧了干净。”然后请了三个老画师来画舫指导,重新在画案上铺好生宣,每天天不亮就划着画舫去荔枝湾写生,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宣纸,他就用竹片刮着继续画,手指被冻得发僵,就放在嘴里哈口气再握笔,老画师说:“守墨先生当年就是这样,为了画好一笔芦苇,能在寒风里站三个时辰,这才是画师的本分。”
陈晓明几乎每周都来画舫,有时帮着整理画稿,有时坐在舱内,看画伯专注地运笔。平衡之力顺着墨痕的脉络渗入,他能感觉到画舫的能量在慢慢恢复,机器仿品被新画的手绘取代后,墨色灵动,气韵贯通,夜里的运笔声变成了清晰的创作声,像是画守墨在跟着一起勾勒线条。有一次,画伯在画荔枝湾的晨雾时,总把握不好墨色的晕染,突然一阵风吹过,舱底的暗格自己打开,露出画守墨的写生本,其中一页写着:“画雾需‘破墨’,先以淡墨铺底,趁湿点浓墨,让其自然晕化,如晨雾漫过水面,三分实,七分虚,方得朦胧之趣,藏得住深意。”他依着写生本的技法下笔,新画的晨雾果然虚实相生,老画师激动地说:“是守墨先生在帮你呢,这笔法,他没舍得带走!”
三个月后,画伯在画舫的舱壁上挂起了“守墨画坊”的木牌,又把那半截带血的狼毫笔装在玻璃罩里,摆在画案最显眼的位置。他办了场“画舫忆旧展”,请了当年见过画守墨的老街坊来讲故事,有个九十四岁的阿婆说:“守墨先生当年被砍断手那天,天上飘着毛毛雨,他的血滴在画舫的舱板上,后来那里长出的木纹,都像幅小小的山水画。”
重新焕发生机的画舫,坚持“手绘真迹,守墨传心”的宗旨,画案旁挂着“禁止仿品”的木牌,画伯每天都会亲自检查每一幅新画的笔墨。有个画廊老板想高价买断画舫的冠名权,用机器批量印刷“守墨风格”的画作,画伯却摇了摇头:“画的魂在笔墨里,机器印不出风骨。爷爷说了,宁肯画舫冷清,不能让画作失了本心,这底线不能破。”
陈晓明离开画舫时,立春的雨雾渐渐散去,夕阳透过云层照在荔枝湾的水面上,画伯正在舱内画一幅《雨霁图》,狼毫在宣纸上划过,留下淡淡的墨痕,像在诉说一个关于坚守的故事。他回头望了一眼,画舫的窗棂映着画伯的身影,与画守墨的画像重叠在一起,专注而沉静,舱内的墨香混着水汽漫出来,在岸边的柳丝间萦绕。
回到陈记凉茶铺,画伯特意送来一幅小画,画的是荔枝湾的月夜,岸边的画舫泊在水中,船头的灯笼亮着暖黄的光,角落用朱砂盖着“守墨”的印章:“陈先生,这画您留着赏玩,也算替我爷爷谢您的,让我记起了他的画,画师的笔,蘸的是墨,守的是画心的本真,心诚了,画魂才会灵。”
陈晓明将画挂在墙上,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宣纸上,墨色的画舫在光下仿佛真的泊在水面,船头的灯笼像是在轻轻摇晃。远处的荔枝湾在暮色中亮起灯火,墨韵画舫的灯笼也亮了起来,像一颗守护画魂的星辰。他知道,粤海的故事里,从不缺这样的守护者,他们像画师一样,用一生的执着,在笔墨与宣纸的交融中,守护着最纯粹的心意,让每一幅画作,都能在岁月里,传递出不灭的风骨。
而那些藏在画魂里的执念,那些写在《墨韵画舫画论》上的坚守,终究会像这立春的月光,洒满画舫的每一个角落,让“墨不可干”的誓言,永远回荡在荔枝湾的画舫旁,回荡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