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道又一道地穿过那些幽深而相似的门洞。每一道门都像是隔开了一个世界,将外界的风雪、声响,乃至时间流动的感觉,一层层滤去。脚步的回声在石壁间变得单调而绵长,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仿佛怕惊扰了某种深沉的、亘古的宁谧。
最终,所有的门洞到了尽头。
眼前,是最后一扇门。
它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扇。厚重,沉实,颜色是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暗红,像凝固的血,又像晚霞沉入山脊最后一刻的深赭。门扉紧闭,表面没有任何雕饰,却自有一种无声的威仪,静静矗立在通道的尽头,仿佛守卫着时间本身。
我们停在这扇门前。连黑瞎子都收敛了所有随意散漫的姿态,沉默地站定。
领路的老住持也停了下来。他苍老的身影立在暗红大门前,显得格外清瘦,却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稳住了周遭所有的波动。他缓缓转过身,面向我们,手中那串深色念珠不知何时已被握紧。石窟里极致的安静,将他原本就低沉缓慢的声音,衬托得如同直接响在心底:
“白玛居士,就在里面。”
老住持的话语落下,空气似乎都凝滞了。那扇暗红色的大门沉默矗立,门后便是数十年的等待与停滞的生命。
他没有立刻动作。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在幽暗的光线中静默地注视着我,仿佛穿透皮囊,在掂量灵魂能否担起接下来的重量。片刻,他才缓缓从宽大的僧袍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把样式古旧的黄铜钥匙。
钥匙表面布满细密的划痕与岁月氧化成的暗绿铜锈,握柄处却被摩挲得异常光滑,沉淀着年深日久的温润。它静静地躺在他枯瘦的掌心,像一枚凝结的时间,一道具象化的因果。
“施主,”他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空气中缓慢铺开,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质感,“这道门后的世界,老衲守了数十年。今日,这钥匙便交予你了。”
我伸出手。指尖触到钥匙冰凉的铜身时,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那粗糙的锈迹硌着掌心,一股难以言喻的重量,顺着血脉直压到心底。
“……多谢大师。”我握紧钥匙,声音干涩。
老住持缓缓摇了摇头。那摇头里没有否定,没有责备,只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了释然与悲悯的复杂神情。仿佛千言万语,终归于一声无言的叹息。
他没再说话,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扇紧闭的门,或是我手中紧握的钥匙。只是转过身,绛红色的僧袍下摆划开一道寂寥的弧线,步履平稳地沿着来时的幽暗通道,一步步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石壁彻底吞没,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和一道等待被开启的门。
我面朝他消失的方向,双手缓缓合十,置于胸前,然后,深深地、几乎折下腰去,鞠了一躬。
直起身时,握着钥匙的手止不住地颤抖。铜钥匙在指尖磕碰着锁孔边缘,发出细碎而慌乱的轻响,却因为手抖得厉害,几次三番都对不准那幽深的锁眼。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无比清晰,仿佛我颤抖的不是手,而是那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一只温暖而稳定的手忽然从旁伸来,覆在了我冰凉的手背上。
我抬眼,对上黑瞎子近在咫尺的目光。他没有说话,墨镜后的眼神看不真切,但掌心传来的力道沉稳而坚决。他就这样握着我的手,引导着那枚颤抖的铜钥匙,稳稳地对准锁孔,缓缓推入。
“咔哒。”
一声轻响,钥匙到底。
他握着我的手,再次用力一转。
“咯啦~~”
更为沉闷的机括声从厚重的门板内部传来,锁舌弹开的声音清晰可闻,仿佛某种沉重的束缚被骤然解除。
锁,开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却吸入一口门缝中渗出的、混杂着陈旧尘埃与未知寒意的冷风。气息呛入肺腑,引发一阵抑制不住的剧烈咳嗽:“咳咳……咳咳咳……” 咳得弯下腰去,眼前泛起生理性的泪光,胸腔撕裂般疼痛。但这突如其来的不适,反而像一盆冰水,将脑中那些纷乱、畏惧与迟疑暂时泼散,让某种孤注一掷的清醒凸显出来。
黑瞎子已经松开了手,转到我身后。他的双手从我腋下穿过,抓住我搭在冰凉门板上的手,将我整个人半圈在怀里,低沉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小鱼儿,”他问,气息拂过耳尖,“最后问一次,你确定……门后真是你要的?”
我的后背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度,与眼前门板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我微微仰头,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然后,我将目光重新投向面前这扇即将洞开的、暗沉沉的门。
“是。” 一个字,干涩,却无比清晰。
“……好。” 黑瞎子似乎极轻地吐出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混杂着妥协、认命,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也未察觉的紧绷,“那就,一起。”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们搭在门板上的手同时用力,向前推去.....
“吱.........呀.........”
沉重无比的门轴发出悠长而艰涩的呻吟,缓缓向内转动。一线天光,不,并非天光,而是一种幽冷、纯净、仿佛自深海或冰川深处透出的蓝光,随着门缝的扩大,越来越清晰地流淌出来,映亮了门前飞扬的微尘,也映亮了我们屏息凝神的脸。
当门扉彻底洞开,眼前的景象,让呼吸为之一窒。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石室或洞窟。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的花海。
花朵并非生长在泥土中,而是蔓延在晶莹如镜的冰原之上,两侧是高耸入云、披覆着万年白雪的峭壁,将这梦幻般的花谷环抱其中。幽蓝的花瓣薄如蝉翼,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细细的长蕊颤巍巍地探出,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中轻轻摇曳。它们连绵起伏,直至视线尽头与雾霭缭绕的冰峰相接,仿佛直接蔓延到了天际。
这花的形态……我瞳孔微缩。纤细卷曲的花瓣,张扬而孤独的姿态.....分明就是我曾在无数资料与电脑中见过的,那种被称为“彼岸花”或“曼珠沙华”的形貌。只是它们并非灼目的红或寂寥的白,而是这种寂静、神秘、仿佛凝聚了深海与夜空的幽蓝。冷风吹过,成片的花枝摇曳,泛起蓝色的波浪,每一朵花都像一个轻盈起舞的蓝色精灵,在这与世隔绝的冰谷中,举行着一场无声而永恒的仪式。
就在我们双双踏入这片蓝色国度的第一步。
花海的中心,那片最为繁盛、蓝光最为浓郁的所在,冰面忽然发出细微的“喀嚓”声。紧接着,一座完全由剔透寒冰(或者说,是某种更似水晶的物质)凝成的棺椁,缓缓从冰面之下升起。棺椁造型古朴,边缘流转着与花朵同源的幽蓝光泽,里面静静躺着一个身影。距离尚远,加之水晶的折射与幽蓝光晕的笼罩,那身影的面容显得模糊不清,只有一道安静、孤独、仿佛已沉睡万年的轮廓。
我站在花海边缘,靴底踏着冰层与花瓣交错的脆响,目光无法从花海中心那缓缓升起的水晶棺椁上移开。那抹模糊的、沉静的身影,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我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上激起最后也是唯一一圈执拗的涟漪。
冷风卷着幽蓝的花瓣,拂过脸颊,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那股挥之不去的甜香。我迈开脚步,踩上这片不属于人间的蓝。花瓣在脚下发出极其细微的碎裂声,像叹息,又像某种古老的警告。
黑瞎子没有阻止,也没有并肩。他落后我半步,沉默地跟着,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四周每一寸冰原、每一簇花丛、每一道雪峰的阴影。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紧绷的弦,在这片绝美到诡异的静谧中,是唯一真实可感的“危险”与“守护”。
随着我们深入,那水晶棺椁愈发清晰。它并非完全透明,内部氤氲着一层乳白色的寒雾,让其中躺卧的身影始终蒙着一层面纱,唯有那交叠在身前的手的轮廓,和如云铺散的长发,格外分明。棺椁本身晶莹剔透,边缘流转着与藏海花同源的幽蓝光晕,仿佛是用凝固的月光和冰髓雕琢而成,与下方蔓延的蓝色花海根系相连,浑然一体。
我们终于走到棺椁前。不过几步之遥,却像跨越了漫长的光阴。
寒气扑面而来,比周围的空气更冷上十倍,吸入肺腑仿佛都能冻结血液。我停住脚步,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棺椁,也终于看清了里面的人。
褪色的藏袍,静谧的容颜,冰雪般苍白的肌肤,还有那即使在沉睡中也无法完全掩去的、轮廓深邃的眉眼。是白玛。和之前在石室“幻境”或想象中见过的模样重叠,却又因为如此真实地、被封印在这极致美丽与寒冷中,而显得更加震撼,更加……令人心碎的孤独。
黑瞎子也停在我身侧,他的视线在棺椁和白玛脸上停留片刻,然后转向我,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就是现在?”
我没有回答。所有的言语在此时都显得多余。我只是动作僵硬地,仿佛每个关节都被冻住了放下背上的行囊。冻得近乎麻木的手指笨拙地解开系扣,先取出了那个贴身收藏、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物件,一言不发地丢给他。
接着,我解开了自己左腕的衣袖和绷带,露出一截苍白瘦削的手臂,上面还残留着新旧交叠的痕迹。我抬眼看向黑瞎子,声音干涩:“里面是你需要的一切。”
黑瞎子盯着我手腕上那些刺目的痕迹,眉头拧成一个结。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眼,沉默地打开了手中的包裹里面是几支特制的透明针管、柔韧的软管,以及其它几样闪着冷光的、用途不明的器具,显然都经过精心准备。
我没有再等他。转向那具剔透的棺椁,集中起仅存的精神力,低声而清晰地对它下达了命令:
“打开,让她浮起来。”
话音刚落,密闭的棺椁内部传来一声轻响,棺盖悄无声息地向一侧滑开。紧接着,躺在其中的白玛,仿佛被无形之力温柔托起,缓缓地、平稳地悬浮到了半空中,长发与衣袂无风微微拂动,宛若沉睡在透明的湖水里。
我看向已经利落组装好器具的黑瞎子:“可以开始了。”
说完,我同样运用能力,让自己的身体也慢慢升腾,直至悬浮到与白玛平齐的高度,与她相对。
黑瞎子看着空中漂浮的我们两人,掂了掂手中精巧却冰冷的器械,扯了扯嘴角,语气复杂:“俞晓鱼,你这计划……还真是盘算了不知多久。”
我努力想对他笑笑,却只牵动了一下僵硬的嘴角:“是啊,很久了。久到……每一步都在脑子里走了千百遍。本来想着,实在不行就自己咬牙动手,虽然那样估计得多耗上一倍时间,还未必能成。”
“不过我运气不算差,”我看着他,试着让语气轻松些,甚至勉强眨了眨眼,“这么早就撞见了你。”
黑瞎子的目光落在我灰败的脸上,眉头未曾舒展:“别笑了,难看死了。”
我下意识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又顿住,声音低了下去:“是吗……可我本来就生得普通。没办法呀。”
黑瞎子不再多言,手持针管,谨慎地靠近。针尖在幽蓝的花海光芒下闪着一点寒星。“俞晓鱼,”他的声音异常严肃,“我开始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感觉有任何不对,立刻告诉我。别硬撑。”
我侧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白玛沉静的侧脸,对她露出了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微笑。仿佛在说:别怕,我们就快成功了。
然后,我转回头,直面黑瞎子,也直面即将到来的一切。
“好。”我闭上眼,复又睁开,里面是一片沉静的决然,“黑瞎子,可以了。开始吧。”
黑瞎子抿紧唇,动作精准而稳定。一根特制针管寻到我臂弯处清晰的血管,利落刺入。几乎在同一时刻,另一端的针头也轻轻没入了白玛苍白的手臂。暗红色的血液,开始顺着透明的软管,极其缓慢地、一滴一滴地,从我的身体流向她的。
紧接着,是第二组。反向的连接。她的血,亦开始流入我的身体。
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链接在我们之间建立。不仅仅是血液的交换,更像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缓慢交融、置换。
就在这寂静而诡异的关键时刻,一阵隐约却杂乱的喧嚣,猛地从寺庙方向传来!兵刃交击、呼喝、重物倒地的声音,即便隔着距离与花海,也清晰可闻。
黑瞎子眼神骤然一凛,锐利地扫向寺庙方向,手中的动作却稳如磐石。
我的脸色第一次彻底沉了下来,之前的虚弱被一种冰冷的凝重取代。“黑瞎子,不好,”我声音发紧,“他们找来了。”
我快速说道,语速因为急切而加快:“听着,接下来我说的话很重要。长沙九门,表面是九门,实则暗藏第十门....王家。他们从未消失,一直潜伏在暗处,世代追寻长生之秘。他们掌握着一个极其隐秘的‘运算部门’,能推演算计许多不为人知的天机。这次……看来是冲我来的。”
黑瞎子眼神阴沉,迅速判断着形势:“我去前面挡着。这换血过程不能中断,至少需要十个小时。你绝对不能乱动,记住没有?”
我焦急地摇头:“你别去!他们既有备而来,你一人难敌四手!”
黑瞎子嘴角却勾起一抹熟悉的、带着狂气的弧度,眼中闪着冷光:“我的身手,你不是最清楚么?放心,阎王爷没那么想收我。”
看着他,我知道劝阻无用。沉默一瞬,我低声急促交代:“好……但你若察觉不敌,立刻抽身退走,不要恋战!不用担心我们,你一旦离开这片核心花海区域,我会立刻下达‘指令’。这片区域,会对除你之外的所有闯入者,发起无差别的能量场攻击。它们……会守护这里。”
黑瞎子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沉甸甸的,掠过我的脸,最终落在连接着我们两人的、那缓缓流动着生命的透明软管上。血液在其中无声移动,像一条纤细而脆弱的纽带,维系着不可预测的因果。
“好。”
他最后只吐出这一个字。尾音未落,身形已如一道融入夜色的轻烟,又似被疾风扯碎的阴影,朝着寺庙方向那愈来愈清晰的打斗声处,疾掠而去。几个起落,那黑色的背影便彻底隐没在无边幽蓝的花海与漫天迷蒙的雪雾之后,再无踪迹。
花海重新被绝对的寂静笼罩。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嗡鸣,听见软管内液体滴落的微响,以及远方传来的、被风雪切割得断续却愈加逼近的喧嚣......金属碰撞,压抑的呼喝,树木摧折……像逐渐围拢的兽群喘息。
我收回望向远处的视线,目光缓缓扫过周遭。无垠的、幽蓝如深海梦境的花海,沉默矗立、披覆着永恒白雪的巍峨山峰,还有这悬浮于花海之上、正在进行的禁忌仪式。极致的美丽与极致的危险,在此刻诡异交融。
不能再等了。
我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将所有残余的精神力与意志,灌注到接下来的话语中。声音不高,却清晰、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在这片被神秘力量笼罩的空间里荡开:
“以吾之令,此地万物听循:护此域,守此仪。凡近前者.....”
我顿了顿,寒风卷起我的发丝和衣角。
“除黑衣墨镜之人外,皆视为敌。”
“格杀,勿论。”
指令既出,仿佛触动了某个沉寂万古的开关。
脚下,那无边无际的、原本在风中轻柔摇曳的蓝色曼珠沙华,骤然一滞。
紧接着,难以计数的幽蓝花朵,仿佛从深沉的睡梦中苏醒,花瓣同时向上扬起,转向我与白玛悬浮的中心。它们不再柔弱,每一片花瓣都绷紧了,散发出更加凛冽的寒光与那种冰冷的甜香。
然后,动了。
如同响应召唤的蓝色潮汐,又似拥有集体意志的活物,花海从边缘开始,层层叠叠地向中心涌动、汇聚。纤细却坚韧的花茎相互交缠,幽蓝透亮的花瓣彼此层叠,形成一道又一道流动的屏障。它们上升,环绕,交织,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将悬浮的我和白玛,连同那几条连接我们的生命软管,严密地包裹在中心。
一个巨大、致密、完全由无数幽蓝花朵构筑而成的“花球”,在冰谷中缓缓成形。外界的光线被过滤成一片朦胧的、流动的蓝晕,内部只剩下血液交换的细微声响,以及我自己逐渐沉重的呼吸与心跳。
我们被这瑰丽而致命的屏障,与外界彻底隔开。
安全,暂时获得了保障。
但代价是,我也彻底成为了这座华丽囚笼中的囚徒,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包括黑瞎子那边的战况.......都被这层涌动的蓝色隔绝。
只剩下等待,和体内那场缓慢而危险的置换,在无声进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
巨大的蓝色花球内部,光线氤氲成一片朦胧流动的幽蓝。时间失去了刻度,只剩下血液在透明软管中缓慢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我自己越来越沉重、间隔越来越长的心跳与呼吸。
换血的过程,比预想中更加……奇异,也更加难熬。
起初是冷。仿佛有冰冷的河水,正从白玛那一端,顺着软管源源不断地注入我的血管,与我本已不多的温热血液混合,然后迅速带走我体内残存的所有暖意。四肢百骸像被浸入冰窟,指尖的麻木逐渐向躯干蔓延。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些来自她的、沉淀了数十载寒玉气息与生死停滞的血液,如同带着记忆的冰川融水,冲刷着我的经脉。
紧接着,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冷的沙砾,随着血液流遍全身,试图沉积在我的关节、脏腑、乃至意识深处。这大概就是“阎王骑尸”仪式残留的痕迹,以及漫长停滞带来的某种“死寂”属性。我的身体在本能地排斥,却又在仪式力量和我的意志强令下,被迫接纳、融合。
虚弱感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失血本就让我濒临极限,此刻还要分神维持悬浮状态、操控花球屏障,更如同在燃烧所剩无几的生命烛芯。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忽,视野里的幽蓝光晕时而扩散成一片无边海洋,时而收缩成针尖大小。过往的片段...张麒麟沉默的侧脸,黑瞎子玩世不恭的笑,以及那个未来可能发生的、令人心碎的结局.....和他那个我爱而不得的他。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回、交织。
唯一清晰的,是连接着我和白玛的那几根软管。我的血,那承载着微弱“改变”因子的暗红色,正持续流入她苍白的身躯。她的血,那幽蓝中带着冰晶般质感、仿佛凝固了时光的液体,也在一滴一滴地,融入我的生命。
我能感觉到,随着我的血液注入,她体内那股沉寂如万古冰原的“死寂”之中,似乎有极微弱的涟漪在荡开。像是冻土深处,一颗被埋藏太久的种子,感知到了遥远星辰传来的、一丝不合时宜的暖意。
而她的血液,除了带来冰冷与滞涩,似乎也在我体内悄然引发着某种变化……一种难以名状的、对时间流逝感变得模糊,对周遭能量的波动却异常敏锐的奇异状态。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剧烈的震动,猛地从花球外部传来!整个花球都随之震颤了一下,包裹我们的幽蓝花朵发出簌簌的声响,光芒急促地明暗闪烁。
战斗已经波及到这里了!
紧接着,是密集的、仿佛利器刮擦过金属的刺耳尖啸,以及能量撞击的爆鸣!声音透过厚密的花球屏障传来,虽被削弱,却依旧能想象外界的激烈程度。显然,我设下的“格杀勿论”指令已经启动,藏海花凝聚的防御力量正在与入侵者猛烈交锋。
黑瞎子呢?他还好吗?心猛地一揪。花球完全隔绝了视线和大部分声音,我无从得知外面的具体情况,只能从攻击的密集程度和花球屏障的反馈来猜测——敌人数量不少,而且攻击性强,带着明确的目的性。是王家的人吗?那个“运算部门”到底算到了哪一步?
担忧、焦虑,混合着身体的极度不适,几乎要将我残存的理智淹没。我必须稳住!仪式不能中断,屏障更不能破!
我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一丝腥甜,强迫自己集中正在涣散的精神,将更多的意念灌注到维持花球和悬浮的指令中。幽蓝的光芒再次稳定下来,花球的结构似乎更加致密了。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爬行。可能过了一个小时?或者更久?对外界的感知和自身的时间感都变得混乱。
突然,流向白玛的软管中,我的血液流速似乎极其轻微地加快了一丝。与此同时,从她那边回流过来的血液,颜色似乎……有了一点难以察觉的变化?那幽蓝的底色中,仿佛透出了一点点极淡的、属于生机的暖色?还是我失血过多产生的幻觉?
而我自己,则感到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抽离感。仿佛有一部分“我”,正随着血液流向她,又随着她的血液带回一些陌生的、古老的碎片。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轻,像要融化在这片幽蓝的光晕里。
就在这时.....
“咳……咳咳……”
一声极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压抑的咳嗽声,并非出自我自己干涸的喉咙。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用尽全身力气,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近在咫尺的白玛。
她那冰雪般的长睫,在朦胧的蓝光中,再一次,清晰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仅仅是睫毛。
她那一直交叠在身前、苍白如玉的手指,无名指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向内微微弯曲了毫厘。
不是幻觉!
她正在……回来!
狂喜还未来得及升起,花球之外,异变突生!
一声不同于之前任何能量撞击的、沉闷而宏大的爆响轰然传来!伴随而来的,是花球结构剧烈的、仿佛要散架般的摇晃,以及大量藏海花被强行撕裂、湮灭时发出的悲鸣般的能量嘶啸!
攻击的强度和性质变了!对方动用了更强力的手段,或者……来了更棘手的敌人!
与此同时,我维持悬浮和花球的精神力,如同被重锤击中,猛地一阵剧痛涣散!悬浮的高度瞬间下降了半尺,连接我和白玛的软管也因此被牵拉,传来危险的拉扯感!
我闷哼一声,口鼻间涌上更浓的血腥气,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彻底失去意识。
不行……不能在这里功亏一篑!
就在我拼死凝聚最后一点意念,试图稳固一切的刹那......
花球顶部,那最厚实的花层,在一道突如其来的、刺目白光的冲击下,被强行撕开了一道狭窄的裂缝!
冰冷暴虐的雪山寒风裹挟着外界的喧嚣瞬间灌入!与此同时,一道我无比熟悉、却绝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清瘦身影,裹挟着一身未散的凌厉煞气与淡淡血腥味,如同陨石般,从那道裂缝中笔直地坠落入幽蓝的花球内部,“砰”地一声,单膝重重落在晶莹的冰面上,震得花瓣纷飞。
他抬起头,碎发沾染着不知是谁的血迹,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却燃着冰冷的火焰,直直地看向悬浮在空中、正与他母亲血脉相连、狼狈不堪的我。
是张麒麟!
他终究还是来了。以这样一种最出乎意料、也最决绝的方式,闯入了这禁忌仪式的核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小……官……”
我嘴唇翕动,想挤出几个字来解释这混乱的一切,最终却只溢出一声气若游丝的呢喃。身体因他的闯入和术法反噬而无法抑制地颤抖,悬浮的高度又下降了几分,连接身体的软管被突兀拉扯,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张起灵的目光,像冰锥一样从我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移开,落到旁边同样悬浮着的白玛身上——落在她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几不可察蜷曲的指尖上。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仿佛被最淬毒的冰针直直刺入眼底。母亲身上那细微却无比真实的生命迹象,与他眼前这邪异、危险、超出理解的换血仪式,形成了最尖锐、最矛盾的冲击。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脖颈上绷出清晰的青筋,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的火焰愈发冰冷骇人,带着一种被至亲之人彻底隐瞒、乃至可能伤害至亲的惊痛。他向前,踏出了一步。
就在他鞋底触及冰面的刹那.....
周围那些因他强行破入而暂时凝滞的蓝色曼珠沙华,仿佛被这道“入侵”的气息彻底激怒,接到了某种本能的强化指令,猛然“活”了过来!
无数幽蓝的花瓣从花球内壁上剥离,化作一道道锋锐致命的流光,如同被彻底激怒的蜂群,发出凄厉到刺耳的破空之声,从四面八方,朝着场中唯一的“闯入者”....张麒麟,暴射而去!
格杀勿论。指令的核心仍在冰冷运行。
“不……!停下!!”
我魂飞魄散,几乎是用撕裂喉咙的力量嘶喊出声。巨大的惊恐压过了身体的极度虚弱,残存的所有意念在瞬间压倒性地冲刷着之前的指令:
“打开!停止攻击!!”
指令更迭的反噬如同铁锤砸向脑髓,我眼前一黑,腥甜直冲喉头。但与此同时,那巨大、密闭的蓝色花球,响应了这最后的、最高优先级的意志,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环绕我们的幽蓝屏障从顶部开始,层层叠叠地、如同绽放般,缓缓向四周打开、消散。
致命的蓝色花雨在触及张起灵的前一瞬,骤然僵停,随即软化、凋零,化作无数光点湮灭。
屏障彻底消失,冰冷的山风和外界混乱的声音一起涌入。刺目的天光洒下,照清了花海中央这诡异的一幕......悬浮的我和白玛,以及我们之间那几条触目惊心的生命纽带。
张麒麟就站在几步之外,站在原地,没有理会那些消散的攻击。他只是抬着头,一动不动,那双眼睛直直地、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们,眼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剧烈风暴,惊痛、困惑、暴怒,以及更深层、连他自己可能都无法辨明的恐惧。
而我的目光,却越过了他的肩膀,落在了花海的边缘。
瞳孔,骤然放大。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冻结,然后疯狂擂动。
……怎么会是他?
那个身影……那个绝不应该、也绝无可能出现在此时此地的身影,为什么会静静地站在那片幽蓝的花海边际?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淹没了我,比失血带来的冰冷更甚。所有的计划、所有的认知,在这一刻出现了致命的、无法理解的偏差。
“姐姐……”
张麒麟的声音将我几乎涣散的神志猛地拉了回来。他已经来到了我们面前,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眼中每一丝血丝,和他脸上那种混合了少年般无措与成年后沉痛的神情。这声“姐姐”里,充满了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
我费力地凝聚视线,重新聚焦在他脸上。“小官,” 我声音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耗尽全力。我艰难地转动脖颈,示意他看向身旁仍在细微变化着的白玛,“你看……这就是你阿妈。你的……母亲。”
他的目光顺从地、几乎是贪婪地落回白玛脸上,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最终极轻、极涩地吐出两个字:“阿妈……”
“是啊,是阿妈。” 我努力想对他扯出一个笑,却只觉得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声音也越来越弱,气若游丝,“等今天过了……她就可以……永远陪着你了……”
我顿了顿,用尽最后一丝清明,看着他,问出了此刻最想问、也最像梦呓的话:
“小官……你开心吗?”
视线又开始模糊涣散,那个花海边际的幻影般的轮廓,却固执地钉在视野角落。
“我怎么会……看见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