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入县衙：督查办的刀与火
在云崖镇卫生院又观察调养了几天，身上的烧伤结了痂，喉咙虽然还带着点沙哑，但说话已无大碍。医生终于点头，放行了。
出院那天，天气晴好。韩辰的东西不多，依旧那个旧行李箱。他谢绝了镇上领导派车送的好意，自己拎着箱子，走到镇汽车站，买了一张去县城的班车票。
班车摇摇晃晃，沿着盘山公路爬行。窗外是熟悉的青山绿水，梯田层叠，但韩辰的心境，已与来时截然不同。少了那份初出茅庐的懵懂和热切，多了几分沉静和审视，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这趟车，像是要把他从一个泥泞的战场，载往另一个看不见硝烟的、可能更加复杂的官场前沿。
县城比云崖镇繁华许多，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韩辰按照组织部短信通知的地址，找到了县委县政府大院。
气派的电动门，威严的门岗，进出都需要登记。韩辰报上姓名和事由，门卫在内部系统里查了一下，态度客气地给他指了路。走进大院，里面绿树成荫，几栋办公楼显得庄重肃穆。这里，是全县权力的核心。
督察办公室在县委办公楼的三楼。走廊里安静而整洁，弥漫着一种机关特有的、混合着纸张、打印墨水和淡淡消毒水的气味。找到挂有“督查办公室主任”牌子的办公室，门开着。韩辰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传来。
办公桌后，坐着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子。他正在批阅文件，抬头看到韩辰，放下笔，脸上露出一丝公式化的微笑。
“是韩辰同志吧？我是督查办主任，张建国。组织部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欢迎你来督查办工作。”他站起身，伸出手。
韩辰连忙上前两步，握住张主任的手：“张主任您好，我是韩辰。初来乍到，很多都不懂，以后请您多批评指教。”
握手有力，但不持久。张主任的笑容很标准，但眼神深处带着一种审视和衡量，像是在评估一件新到的工具是否称手。
“坐吧。”张主任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一些。在基层受了委屈，也能坚持原则，很难得。督查办的工作，说白了，就是县委县政府的‘眼睛’和‘耳朵’，也是‘鞭子’。主要负责督促检查上级和县委县政府重大决策、重要工作部署的贯彻落实情况，协调解决落实中的难点问题，查办领导交办和群众反映强烈的突出问题。要求就四个字：严谨、过硬。既要吃透上情，也要摸准下情，既要敢于碰硬，也要善于协调。压力大，责任重，容易得罪人，你要有心理准备。”
韩辰认真听着，点头道：“我明白，张主任。我一定尽快熟悉工作，严格要求自己，努力完成任务。”
“好。”张建国似乎对他的表态还算满意，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夹，“你的办公桌在外面大办公室，靠窗那个空位。这是近期一些需要跟踪督办的事项清单，还有督查工作的一些规章制度、流程规范，你先熟悉一下。另外，这份，”他抽出一份单独的文件，语气稍微加重了些，“是关于全县惠民惠农财政补贴资金‘一卡通’管理使用情况专项督查的初步报告，里面涉及到之前云崖镇的部分问题，已经处理了。你也看看，了解一下前因后果，对你尽快进入状态有好处。”
韩辰接过文件，尤其是听到“云崖镇”和“一卡通”几个字，心里微微一震。这分明是在提醒他，也是在看他的反应。他面色平静：“好的，主任，我一定认真学习。”
“嗯，去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问其他同事。工作上直接向李副主任汇报，他负责带新人。”张建国说完，便重新拿起笔，低下头看文件，示意谈话结束。
韩辰拿着文件夹，退出了主任办公室。外面是一个大开间，摆放着七八张办公桌，大部分都有人。看到新人进来，大家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一个三十多岁、看起来挺精干的年轻干部笑着迎上来：“是韩辰吧？我是李伟，张主任跟你说了吧？来来来，你的位置在这儿。”
李伟热情地把他引到靠窗的一个空位，帮着安置了一下。“咱们督查办就这个氛围，忙起来脚不沾地，闲的时候也能喘口气。这些都是咱们的骨干，”他大致介绍了一下同事，同事们也都友善地点头示意。
韩辰注意到，这些同事虽然表面热情，但眼神里多少都带着点探究。他韩辰的名字，恐怕早在王德贵李斌案发时，就在这大院里传遍了。现在他这么个带着“反腐”光环、又明显被组织部关照过的人突然空降到督查办，难免引人猜测。
他不在乎这些。坐下后，立刻投入到张主任给的那堆文件中。规章制度、流程规范是基本功，他看得仔细。当翻到那份关于“一卡通”专项督查的报告时，他看得格外认真。
报告里果然提到了云崖镇之前存在的补贴资金发放不及时、信息公示不规范、甚至少量冒领漏发等问题，并点名批评了原党政办主任王德贵和干事李斌失职渎职、涉嫌违规操作。报告措辞严谨，问题指向明确，处理建议到位。显然，他当初捅上去的问题，成为了这次全县专项督查的导火索和重要组成部分，并且已经得到了初步清理。
合上报告，韩辰心情复杂。自己差点用命换来的，不过是这薄薄几页纸上的几行字，以及两个蛀虫的落马。而在这份报告之外，还有多少类似的问题隐藏在阳光下？督查办的工作，就是去发现、去触碰这些可能更隐蔽、牵扯更广的问题。
下午，李伟副主任拿来一沓资料：“小韩，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儿有个急活儿，是关于县里重点招商引资项目‘绿水青山度假村’建设进度滞后问题的督办通知。项目指挥部报上来的原因都是客观困难，但领导觉得没那么简单，要求我们实地去摸一下底，看看卡壳的真正原因在哪，一周内出初步报告。你准备一下，明天跟我一起去项目现场。”
绿水青山度假村？韩辰有点印象，是去年县里大力宣传引进的大项目，投资好几个亿，号称要打造全县旅游龙头，当时闹出的动静很大。
他接过资料，迅速浏览。项目位于城郊结合部的青龙镇，涉及土地流转、拆迁安置、配套基础设施建设等一系列复杂问题。进度报告上罗列的理由看起来很充分：征地补偿纠纷、环保评审周期长、连续降雨影响施工……
但直觉告诉韩辰，事情恐怕没报告上写的那么单纯。这么大的项目，牵扯的利益方太多，水一定很深。李伟让他这个新人一开始就接触这种案子，是锻炼？是试探？还是想借他这把“刚磨好的刀”去碰碰硬？
“好的，李主任，我今晚就把资料吃透。”韩辰没有犹豫，立刻应承下来。
下班后，韩辰没有回组织部暂时给他安排的招待所房间，而是在办公室待到很晚，仔细研究项目资料，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甚至查了青龙镇领导班子成员的公开简历和过往报道。
他发现，青龙镇的党委书记马胜武，是个本土派干部，在青龙镇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作风强硬，据说是个“土皇帝”式的人物。而度假村项目的主要投资方，是来自省城的一家房地产公司，背景颇为神秘。
项目进度滞后，是真的困难重重？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是镇政府协调不力？还是投资方本身有问题？或者……双方在博弈？甚至存在利益输送？
问题越想越复杂，线索越理越乱。韩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这比在云崖镇直面王德贵和李斌那种赤裸裸的腐败要复杂得多，更需要智慧和技巧。
第二天一早，韩辰和李伟坐着督查办的公务车，前往青龙镇。车上，李伟简单交代了几句：“青龙镇的老马，是个厉害角色，一会儿见了，多看多听少说。咱们是去了解情况、发现问题，不是去兴师问罪的，注意方式方法。”
车子驶入青龙镇政府大院，明显能感觉到这里的气氛和县委大院不同，更散漫一些。镇长出面接待的，是个看起来挺和气的中年胖子，但说话滴水不漏，翻来覆去就是强调客观困难，诉苦喊难。
党委书记马胜武直到座谈会快结束时才“匆匆赶来”，说是刚处理完一个紧急信访事件。马胜武五十岁上下，身材不高，但很结实，皮肤黝黑，嗓门洪亮，一双眼睛透着精明的光。他一来，就掌握了话语权，大手一挥：“两位督查办的领导放心！度假村项目是县里的头号工程，更是我们青龙镇发展的金饭碗！我马胜武就是不吃不睡，也一定把进度赶上来！目前就是些小问题，都在协调解决中，很快就有突破！”
他的话听起来掷地有声，充满干劲，但仔细一品，全是空话套话，实质性的东西一点没有。对于督查组提出的几个具体问题，比如某块地的征地协议为何迟迟签不下来，配套道路建设的资金为何迟迟不到位，他不是含糊其辞，就是巧妙地推到上级部门或者投资方身上。
韩辰默默地听着，记录着，观察着马胜武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他发现，马胜武在说到投资方“宏图地产”时，眼神会有极其细微的闪烁，语气也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然。
中午，镇里热情挽留吃饭，被李伟婉言谢绝了，只说还要去项目现场实地看看。
项目现场更是冷清，偌大的工地上只有几台挖掘机停着，少数工人在漫无目的地整理建材，完全看不出热火朝天的建设景象。项目负责人是个油滑的中年男人，诉苦的话和镇政府如出一辙，像是统一过口径。
实地走了一圈，李伟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情况显然比报告上写的要严重得多。
返回县城的车上，李伟叹了口气：“情况比想的复杂啊。老马这人，滑不溜手，根本问不出实话。投资方那边，约了几次都推脱负责人不在。这案子，难搞。”
韩辰沉吟了一下，开口道：“李主任，我下午想再去一趟青龙镇。”
“嗯？还去干嘛？还没被忽悠够？”李伟有些意外。
“不去镇政府了。”韩辰目光沉静，“我想自己去项目涉及的那个村子转转，找老百姓聊聊，听听他们怎么说。征地拆迁，他们是最直接的当事人。”
李伟眼睛一亮，赞赏地看了韩辰一眼：“好小子，脑子活！没错，绕开官方渠道，从下面摸情况！去吧，注意安全，有事随时电话联系。车子你用吧，我自己打车回去。”
下午，韩辰让司机把车停在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的路边，自己步行进了村。他没有亮明身份，只说是县里下来搞社会调查的学生（他看起来也确实年轻），发发烟，和村口闲聊的老头老太太们拉家常。
一开始，村民们都很警惕，不愿多谈项目的事。但韩辰态度诚恳，耐心倾听，渐渐打开了话匣子。结果听到的情况，让他大吃一惊。
村民们反映，征地补偿标准确实存在不公，镇里和村里层层克扣的情况时有耳闻。更严重的是，有村民偷偷告诉韩辰，项目之所以停摆，根本不是什么补偿纠纷或者天气原因，而是投资方“宏图地产”的资金链可能出了问题！前期投入的一部分钱，据说被挪用到别处去了！甚至有小道消息说，镇上的某些领导，在里面占了干股，现在拿不到钱，项目自然就停了！
这些消息真伪难辨，但无疑提供了全新的、骇人听闻的调查方向！
返回县城的路上，韩辰心情沉重。如果村民反映的情况属实，那这就不仅仅是一个项目进度滞后的问题，背后可能隐藏着巨大的经济问题和腐败黑洞！牵扯到的，可能不仅仅是镇干部！
他立刻将了解到的情况电话汇报给了李伟。李伟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严肃地说：“情况我知道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先不要再深入了，所有的调查笔记和录音保管好。等我向张主任汇报后再说。记住，管好自己的嘴巴，对谁都不要提！”
李伟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韩辰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中捅了一个马蜂窝，甚至可能触碰到了某个巨大的、危险的禁区。
回到督查办，已经快下班了。办公室里没什么人。韩辰把自己关在资料室里，整理今天的见闻和线索，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收到一条新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韩干事，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县里的情况比乡镇复杂，水深浪急，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福气。凡事三思而后行，把握好分寸，才能走得长远。”
没有署名。
韩辰看着这条短信，背后的寒意瞬间爬满了脊梁。
自己下午才去村里暗访，这么快就有人知道了？还发来了这种带着明显警告意味的短信？
这县衙的水，果然深不见底。他这只刚刚从乡镇泥潭里挣扎出来的“愣头青”，似乎已经不知不觉，卷入了一场新的、更加凶险的刀与火的较量之中。
他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县城，目光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
既然已经趟了这浑水，那就没有回头路了。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一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