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卷着残雪,从破损的窗纸缝隙中倒灌而入。
赵晏猛地睁开眼,一阵钻心的剧痛从额头传来,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唔……”
他想撑起身,却发现四肢绵软无力,喉咙更是干涩得仿佛要撕裂开来。
这是……哪里?
他不是应该在灯火通明的图书馆,为了那篇关于宋代士人阶层变迁的博士论文而熬夜吗?
记忆的最后,是心脏突如其来的绞痛……
下一刻,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来。
这里是大周朝,景元三年,一个他闻所未闻的封建王朝。
一个……落魄到极致的秀才家庭。
“晏儿,你醒了?”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瘦小的身影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这是他的姐姐,赵灵,十二岁。
面色蜡黄,头发也有些枯槁,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她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口短了一截,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
赵晏挣扎着想开口,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姐……”
“别说话。”赵灵快走几步,将碗递到他嘴边,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喜悦和心疼,“快,喝点热汤。你都烧了两天了,可吓死娘和姐姐了。”
赵晏顺从地张开嘴。
所谓的“热汤”,不过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碗底零星沉着几粒碎米。
即便如此,这微薄的热流划过喉咙时,还是让他几乎要冻僵的身体恢复了一丝知觉。
他贪婪地喝着,耳边却清晰地传来了外屋,母亲李氏压抑的咳嗽声和与姐姐的低语。
“灵儿,这……这是最后一点米了……”母亲的声音虚弱而绝望。
“娘,你别急,”姐姐赵灵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我刚去张婶那,把我新绣好的帕子换了……换了十文钱。张婶说……说花样太老了,只肯给这个价。”
“十文钱……十文钱……”李氏喃喃着,“晏儿的药……明日就断了啊……”
赵灵沉默了片刻,声音更低:“娘,要不……我把你的那支银月牙簪……”
“不行!”李氏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化作了痛苦的啜泣,“那是你外婆留给我的念想……不能动,万万不能动……”
赵晏握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全明白了。这家徒四壁,姐姐的绣品是唯一的进项。而他,这个八岁的病童,就是压垮这个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声巨响。
“砰——!”
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柴门,被人用蛮力粗暴地踹开,狠狠撞在土墙上,震落了满墙的灰尘。
“赵秀才!赵文彬!!”
一个公鸭般刺耳的嗓音划破了清晨的寂静,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戏谑和傲慢。
“又来‘求’您老的墨宝了!快出来接客!”
赵灵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瞬间血色褪尽。
她慌忙将空碗塞进赵晏手里,低声道:“晏儿别怕,是马家的人……你快躺好,用被子蒙住头,千万别出声!”
外屋传来母亲李氏慌乱的脚步声和椅子被撞倒的轻响。
赵晏没有听姐姐的话。他强撑起虚弱的身体,靠在床头,透过门帘的缝隙,望向那个破败的堂屋。
只见一个穿着臃肿缎面棉袍、头戴貂皮小帽的管事——马三,正大摇大摆地跨过门槛。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身材高壮的家丁,一脸横肉,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这间一贫如洗的屋子。
“呦,李嫂子,赵秀才人呢?又躲起来了?”马三剔着指甲,阴阳怪气地笑道。
母亲李氏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袄,挡在内屋门前,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声音颤抖:“马……马管事,当家的他……他身子不适……”
“身子不适?”马三怪笑一声,“我看是‘心’不适吧!怎么,上次的润笔费没给够,跟你们家老爷们耍起脾气了?”
“马三,你休要欺人太甚!”
一声压抑着无尽怒火的低吼从里屋传来。
帘子被猛地掀开,一个高瘦却脊背佝偻的男人走了出来。
这就是他的父亲,赵文彬。
他约莫三十出头,面容本是清俊的,但此刻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他身上那件青色的儒衫洗得发白,肩膀和手肘处都打着补丁,可即便如此,他依然努力挺直了腰杆,死死地瞪着马三。
赵晏的心一沉。
这就是原主记忆中那个……“废秀才”父亲。
马三看到赵文彬,脸上的嘲弄更浓了。他也不废话,从怀里掏出一卷纸,随手扔在堂屋那张裂了缝的破桌上。
“啪”的一声,地契摊开。
“马家新买的田,赵秀才,”马三懒洋洋地说,“我家老爷说了,还得劳烦您,帮忙誊写一份契书,留个底。”
赵文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马三仿佛没看见,又从怀里摸出一串铜钱,在手里掂了掂,发出一阵清脆而刺耳的碰撞声。
“当啷——”
他手一松,那串不过几十文的铜钱,便如施舍般被扔在了赵文彬脚下的泥地上,有几枚还滚到了墙角。
“这是润笔费。”马三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钱,“赵秀才,请吧。”
赵文彬的眼睛瞬间红了。
士可杀,不可辱。
这是将一个读书人的脸面,狠狠地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马三!”赵文彬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你家老爷……就是这么请人写字的吗!”
“请?”马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夸张地掏了掏耳朵,“赵秀才,你搞搞清楚。要不是这满县城,就数你这个‘废秀才’的字还算能看,你以为我家老爷乐意踏进你这破门槛?”
他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恶意满满地凑到赵文彬耳边:
“哦,我倒是忘了。”他瞥了一眼赵文彬那只始终藏在宽大袖子里的右手,“赵秀才这只‘金贵手’,当年在考场上‘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被主考官打断了手筋……啧啧,废了啊!”
“你……!”赵文彬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
那只藏在袖中的右手,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
“文彬!”母亲李氏发出一声悲呼,冲上去想扶住丈夫。
赵灵也冲了出来,小小的身躯挡在父亲面前,哭喊道:“不准你们欺负我爹!你们滚!滚出去!”
“滚?”马三身后的一个家丁狞笑一声,上前一步,一把就将赵灵推了个趔趄。
“小贱人,滚一边去!”
“灵儿!”李氏慌忙抱住女儿。
马三不耐烦地摆摆手,他今天来,就是为了看赵文彬屈服的。他踢了踢脚边的一个矮凳,矮凳“砰”的翻倒在地。
“赵秀才,我家老爷说了,体谅你手不方便。”马三指着冰冷肮脏的地面,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虐待般的快意:
“你,就跪在地上写。用你的左手。”
“这样稳当!写得也快!”
“跪……跪在地上写?”李氏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赵文彬的身体晃了晃,他死死地盯着马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让一个秀才,一个读书人,跪在地上写契书……这已经不是羞辱了。这是诛心!
“怎么?不愿意?”马三冷笑一声,用脚尖碾了碾地上的一枚铜钱,“赵秀才,你可想好了。你儿子那药,可还等着钱买呢。你不写,有的是人想写。不过嘛,下次润笔费,可就没这么‘丰厚’了。”
“咳……咳咳……咳……”
就在这时,里屋的赵晏,发出了一阵剧烈而虚弱的咳嗽。这咳嗽声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赵文彬的心上。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铜钱。那是药钱。是儿子的救命钱。
他又看了一眼满脸是泪的妻子和女儿。
最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满室死寂。只能听到赵晏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和马三不耐烦的弹指声。
许久,赵文彬睁开了眼。那双曾经才华横溢、神采飞扬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死灰。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在马三得意的注视下,在妻子和女儿绝望的哭声中,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这个县城最有才名的秀才,赵文彬——缓缓地,挺直了他那件打满补丁的儒衫,然后,双膝一弯,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泥地上。
“爹——!”赵灵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李氏瘫倒在地,掩面痛哭。
赵文彬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他面无表情地捡起马三扔在地上的毛笔,伸出了他那只……颤抖的左手。
右手已废,他只能用左手。
一个读书人,被迫用他不惯用的左手,跪在地上,为羞辱他的人写字。
马三将那份地契在地上摊开,用脚踩住一端。
赵文彬俯下身,左手握着笔,开始在纸上落下屈辱的墨迹。他的动作很慢,很生涩,左手的颤抖让他笔下的字迹歪歪扭扭,全无往日的风骨。
每一笔,都像是一刀,刻在他的尊严上。
“不错,不错!”马三翘着二郎腿,发出了满意的笑声,“赵秀才这手‘跪书’,功夫见涨啊!比上次稳当多了!”
他身后的两个家丁也发出了粗鄙的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