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丑时。
这是一天之中,最黑暗,也最寒冷的时候。
汴梁城外,金军大营的巡逻火把,如同一双双窥伺的野兽眼睛,时明时暗。
城内,皇宫深处。
福宁殿的偏殿里,却只点着一豆烛火。
烛火摇曳,将一个年轻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拉得又高,又长。
赵桓已经在这里,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他没有坐,就那么站着。
他在等。
等他选中的那把剑。
也等他自己的命运。
今夜的这场会面,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赌输了,他将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终于,殿门外,响起了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苍老的声音,压低了嗓子,在门外响起。
“陛下,人,带到了。”
是陈安。
赵桓原本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松。
“让他一个人进来。”
“是。”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然后,殿门,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整个偏殿,再次陷入了死寂。
赵桓借着昏暗的烛光,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三十来岁的年纪,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警惕和疑惑。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铠甲,腰间挎着一把一看就经历过无数次砍杀的战刀。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久经沙场的彪悍之气,扑面而来。
他,就是韩世忠。
韩世忠也在打量着这位,深夜秘密召见自己的天子。
比他想象中,要年轻得多。
也比他想象中,要瘦弱得多。
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就像是两团,在黑暗中燃烧的火焰。
“末将韩世忠,参见陛下!”
韩世忠回过神来,立刻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起来吧。”
赵桓的声音很平静。
他没有让韩世忠平身,而是亲自走下台阶,来到了他的面前。
“韩将军,可知朕今夜,为何召你前来?”
韩世忠低着头。
“末将不知,请陛下示下。”
赵桓没有立刻回答他。
而是围着他,缓缓地走了一圈。
那审视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韩世忠的身上。
韩世忠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呼吸却不自觉地变得有些沉重。
他能感觉到,这位年轻的皇帝,身上有股说不出的压迫感。
那不是九五之尊的威严。
而是一种,在生死边缘徘徊过无数次后,才会有的,凝如实质的杀气。
“朕听闻,你在河北,与金人真刀真枪地拼杀过。”
赵桓终于开口了。
“是。”
“朕也听闻,你曾身中数创而不退,还亲手斩下过一个女真万户的脑袋。”
“是。”
韩世忠的回答,依旧简单,干脆。
这些,都是写在军功簿上的东西,没什么好说的。
赵桓点了点头。
“很好。”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那你觉得,我大宋,与金人相比,如何?”
这是一个,很要命的问题。
说宋军强,是欺君。
说宋军弱,是动摇军心。
换做任何一个在官场里浸淫过几年的将领,都会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
但韩世忠,不会。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直视着赵桓的眼睛,沉声说道。
“回陛下。”
“若论兵甲之利,城池之坚,我大宋,远胜于金人。”
“若论士卒之勇,将帅之能,我大宋,远不及金人。”
“野战争锋,我军,必败无疑。”
“据城固守,或可一战。”
他的话,说得很难听。
也很实在。
赵桓等的就是他这番话。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会阿谀奉承的奴才。
而是一个,敢说真话的战士。
赵桓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但他接下来的问题,却比刚才那个,还要致命。
他往前踏了一小步,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韩世忠的耳朵问道。
“朕再问你。”
“朕视金贼为死敌,欲血战到底。”
“可满朝文武,却视其为上邦,欲割地求和。”
“韩卿,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已经不是在问军事了。
而是在问,政治。
在问,立场。
在逼着他韩世忠,在这场国策的豪赌中,下注。
韩世忠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是个粗人,但他不傻。
他知道,这个问题,一旦答错,今夜,他可能就走不出这座宫殿了。
可他,依旧没有犹豫。
“末将,只是一介武夫,不懂朝堂之事。”
“末将只知,军人的天职,便是保家卫国,马革裹尸。”
“谁是敌人,末将便杀谁。”
“旁人要降,末将管不着。”
“但只要末将还有一口气在,金贼,就休想踏入汴梁城一步!”
他这句话,说得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好!
好一个韩世忠!
赵桓在心中,大声喝彩。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没有再试探。
他知道,对付这样的猛士,再多的试探,都是一种侮辱。
他需要的,是给予百分之百的信任。
“朕明白了。”
赵桓直起身,脸上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盯着韩世忠的眼睛,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也是最核心,最危险的问题。
“朕的诏书,被宰相,以太上皇为名,扣下了。”
“朕的意志,连这座皇宫,都出不去。”
“朕如今,就是个被困在笼子里的皇帝。”
“韩世忠。”
“朕,要你做朕的剑,替朕,斩开这个笼子。”
“你,敢是不敢?”
整个偏殿,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韩世忠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无尽的震惊。
他再迟钝,也听明白了。
皇帝这是,要兵变!
要在这皇宫大内,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看到,赵桓缓缓地从自己的怀中,解下了一块玉佩。
一块,雕着龙纹,一看就是皇家之物,温润通透的玉佩。
“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朕现在,没有兵符,没有将印,那都在朕的敌人手里。”
“朕,唯一能给你的,只有这个。”
“还有,朕对你的,全部的信任。”
赵桓将那块还带着他体温的玉佩,塞进了韩世忠那粗糙,冰冷的大手里。
“韩世忠。”
“朕,以此玉佩为信。”
“命你,为朕的亲军统领。”
“从今夜起,替朕,接管整个皇城的宫禁!”
“朕的性命,这大宋的国祚,就全部,交到你的手上了!”
“事成之后,你,便是朕的周亚夫!”
“你,可敢接?”
韩世忠低着头,看着手中那块沉甸甸的玉佩。
他能感觉到,皇帝手心的汗。
他也能感觉到,自己那颗沉寂已久的心,正在疯狂地跳动。
他想起了,自己在河北,身边的弟兄,一个个倒在血泊里。
他想起了,那些打了胜仗,却依旧被文官呵斥的憋屈。
他想起了,汴梁城中,那些达官贵人们,醉生梦死,歌舞升平的模样。
这个国家,病了。
病入膏肓。
或许,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皇帝,就是那剂,唯一的猛药。
跟着他,可能会死。
但不跟着他,这个国家,马上就要死了。
一股热血,猛地从他的胸膛,直冲天灵盖。
“噗通”一声。
韩世忠,这个七尺高的铁血硬汉,重重地,双膝跪地。
他双手高高地捧着那块玉佩,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
“陛下!”
“有何不敢!”
“末将韩世忠,愿为陛下手中之剑,为陛下,斩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