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
撕裂般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骨髓里搅动。
林默在黑暗中挣扎,想要睁开眼,却感觉眼皮重若千斤。混乱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三十年的现代人生,历史系的图书馆,散打擂台的灯光,还有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不对。
另一段记忆强行插入:锦衣玉食的宫殿,慈祥的祖父抚摸头顶,严厉却关切的父亲教导经义,宫人们匍匐在地高呼“太孙殿下”……
这个名字如惊雷般在意识中炸开。
“我……成了朱雄英?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嫡长孙?那个历史上八岁早夭的朱雄英?”
林默——或者说此刻身体里的两个灵魂同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现在是洪武二十五年五月,按照历史记载,朱雄英即将病逝。而此刻这具身体的高热和剧痛,正是死亡的脚步声。
求生本能压倒一切。
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掀开一丝眼缝。
烛光摇曳。明黄色的帐幔低垂,绣着五爪金龙。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熏香?
“太孙醒了!快禀报太子殿下!”
尖细的嗓音响起,一个穿着青色宦官服饰的中年人连滚带爬地冲出去。床边还有几个太医打扮的老者,个个面色惨白,额头上冷汗涔涔。
林默艰难地转动眼珠。借着烛光,他看清了自己纤细的、属于孩童的手臂。这具身体大约七八岁模样,此刻却因为高热而微微抽搐。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前世作为历史学者,他太清楚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若能活下去,便是大明帝国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朱元璋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希望。而若死在这里,一切成空,大明将走向那条已知的、充满血腥的皇权更替之路。
“雄英……”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穿着明黄色四团龙袍的中年男子扑到床边。他约莫三十七八岁,面容儒雅,此刻却眼圈通红,胡须凌乱,正是太子朱标。
“我儿,你觉得如何?”朱标握住林默的手,那双手在颤抖。
林默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喉咙像被火烧过。
“水……”他挤出一个字。
立刻有宫人端来温水,朱标亲自接过,小心翼翼喂到他唇边。温水流过干裂的喉咙,带来片刻清明。
在这一瞬间,林默做出了决定。
他必须赌一把。
“父……亲……”他用气声说,同时用尽所有力气,捏了捏朱标的手。
一个轻微的、有节奏的捏动。三长两短。
这是前世与朋友约定的暗号,意思是“有要事密谈,请屏退左右”。
朱标明显一愣。他低头看着儿子烧得通红的小脸,那双眼睛里没有孩童的迷惘,反而有一种……近乎成年人的冷静和急切。
“你们都退下。”朱标沉声道,“王太医留下,其余人殿外候着。”
“太子殿下,太孙的病……”为首的太医还想说什么。
“退下!”
朱标难得地提高了声音。这位以仁厚着称的太子一旦发怒,自有一股威仪。宫人、太医们慌忙退出寝殿,只留下那位最年长的王太医。
殿门关闭。
朱标紧紧握着儿子的手:“雄英,你想说什么?”
林默知道时间不多。每分每秒,这具身体都在滑向死亡。他必须用最短的时间,说服这个世界上最在乎朱雄英性命的人。
“父亲……听着……”每一个字都耗费巨大力气,“我……会死……这是命中注定……”
“胡说!”朱标眼眶更红了,“为父已命天下寻访名医,你定会好起来!”
“不……听我说完……”林默急促地喘息,“有一个办法……或许能……让我活下去……”
他盯着朱标的眼睛,一字一顿:“让我……先‘死’一次。”
朱标和王太医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假死?”朱标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你怎会知道这些?你到底……”
“我是您的儿子……也是……来自六百年后的人。”林默知道这个解释荒诞,但他没有时间迂回,“洪武二十五年五月……历史上记载,皇太孙朱雄英病逝……若按这个轨迹……我必死无疑……”
朱标的表情从震惊到茫然,再到某种痛苦的挣扎。他看着儿子那双陌生的、过于清醒的眼睛,又摸了摸那张与亡妻常氏酷似的小脸。
“殿下,太孙怕是烧糊涂了……”王太医颤声说。
“我没糊涂。”林默打断他,目光转向太医,“王景和……浙江湖州人……洪武十七年入太医院……你女儿三年前难产,是太子妃遣御医救下的……你欠东宫一条命。”
王太医浑身剧震,扑通跪倒在地。
这个秘密,连朱标都不知道。
“现在,你们可以选择。”林默的语速快了一些,仿佛回光返照,“让我按历史死去……或者,帮我演一场戏。”
他看向朱标:“父亲……您知道的……皇爷爷晚年多疑……朝中暗流涌动……我若活下来,但病弱不堪,只会成为靶子……不如‘先死’,在暗处成长……待时机成熟……”
“可是假死之药凶险万分!”朱标的声音在发抖,“若真有个万一……”
“那也比如今这般……眼睁睁等死强。”林默的视线开始模糊,他知道时间到了,“王太医……你擅长针灸……可否用‘回光返照’针法……让我清醒片刻……向皇爷爷……告别……”
这是计划的关键一步。他必须在朱元璋面前“清醒地死去”,才能让这位多疑的皇帝亲眼看见孙儿的“临终”,从而彻底相信死亡的真实性。
王太医看向朱标。
朱标的嘴唇颤抖着,他看着儿子渐渐涣散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恳求和……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决绝。
“做。”太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但若有半分差池……你全家陪葬。”
“臣……遵命。”王太医从药箱最底层取出一个布包,展开,里面是长短不一的银针。
半个时辰后。
沉重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上。
朱元璋来了。
这位六十七岁的大明开国皇帝,此刻没有穿龙袍,只着一件普通的玄色常服。他身材高大,面容因长年征战和操劳而布满沟壑,一双眼睛锐利如鹰。
但此刻,这双眼睛里只有血丝和悲痛。
“标儿,咱的孙儿……”朱元璋的声音沙哑,他推开试图搀扶的宫人,大步走到床前。
就在此时,林默“悠悠转醒”。
王太医的针法起了作用——这确实是回光返照,只不过被精心控制在了最戏剧性的时刻。
“皇……爷爷……”林默伸出小手。
朱元璋一把握住,那双手粗糙、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这位杀伐一生的帝王,此刻眼泪夺眶而出:“英儿,咱在这儿!皇爷爷在这儿!”
“孙儿不孝……不能……侍奉您老了……”林默按照记忆中朱雄英的语气,断断续续地说,“皇爷爷……莫要太伤心……保重……龙体……”
“别说傻话!你会好起来的!”朱元璋的声音在发抖,他回头怒吼,“太医!都给咱滚进来!治不好太孙,你们全都陪葬!”
太医们连滚爬进,跪了一地。
林默感到生命力在快速流逝。王太医的针法只能维持片刻,而真正的药效即将发作——那剂由王太医秘密调配的“龟息散”,会让他进入深度假死状态,脉搏、呼吸微不可察,体表温度逐渐下降,与真死无异。
“父亲……”他转向朱标。
朱标跪在床边,已泪流满面。这不是演戏,这是一个父亲看着儿子即将“死去”的真实悲痛。
“照顾好……皇爷爷……”林默说完这句,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药效开始了。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朱元璋老泪纵横的脸,和朱标那深深望来的、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神。
然后,黑暗彻底降临。
呼吸停止。
脉搏消失。
“英儿?英儿!”朱元璋摇晃着孙儿小小的身体,但那双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王太医颤抖着手上前诊脉,片刻后,重重叩首:“陛下……太孙殿下……薨了。”
一声悲吼响彻东宫。
朱元璋抱着孙儿尚有余温的身体,像一头失去幼崽的老狼,发出凄厉的哀鸣。殿内殿外,跪倒一片,哭声震天。
朱标跪在一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他看着父亲怀中“死去”的儿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雄英,为父会等你回来。
子时,东宫已挂起白幡。
朱元璋坐在灵堂旁的偏殿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雕。他拒绝了所有人劝慰,连朱标也被赶了出去。
烛火噼啪。
老皇帝缓缓抬头,那双哭红的眼睛里,悲痛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令人胆寒的锐利。
他回想着孙儿临终前的那一幕。
那双眼睛。
太清醒了。清醒得不像一个八岁的垂死孩童。
还有那些话……“莫要太伤心,保重龙体”——这固然是孝顺之言,但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是否太过……周全?
朱元璋忽然站起身,走到灵堂。棺椁尚未合盖,孙儿安静地躺在里面,小脸苍白,再无生气。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孙儿的脸颊。
冰凉。
确实死了。
“难道真是咱多疑了?”朱元璋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痛苦。晚年丧孙,这本就打击沉重,若再怀疑孙儿之死有异,他觉得自己真要疯了。
但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
孙儿的右手,食指指尖,有一道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划痕。新鲜的血痂。
朱元璋瞳孔微缩。
他清楚地记得,白天来看孙儿时,曾握过那只小手。那时,没有这道伤痕。
是死后不小心划伤的?还是……
老皇帝缓缓直起身,脸上所有表情都消失了。他走出灵堂,对守在门外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低声说了几句话。
蒋瓛脸色一变,躬身领命。
夜色深沉,东宫的白幡在风中飘荡。
而在棺椁之中,无人看见的地方,林默的胸口,极其微弱地起伏了一次。
那是龟息状态下,身体本能的、每隔半个时辰一次的微弱呼吸。
他还活着。
但朱元璋那双鹰一般的眼睛,已经投向了这座宫殿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