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数减少,烟尘将散的那一刻,赫连铮忽然发出一声唿哨,没有系缰绳散在院中的马们立即撒蹄而来,赫连铮与四彪半空扭身落于马上,毫不犹豫拍马直奔院门。
大门还关着,赫连铮那匹彪悍的坐骑抬蹄猛踹,轰然一声大门倒塌,一阵乱尘里五人再次长驰而去。
黑影一闪,几个黑衣人追了出来,脸色难看的看着一地尸体,半晌打头的人跺跺脚,道:“我还不信这个邪,所有人继续追!一定不能让他回到草原!”
……
第六日。
山北。
“马累了,先喂马。”赫连铮停了马,下来的时候晃了晃。
两双手伸过来,将他扶住。
手的主人对视一眼,眼神晦暗而苦涩。
三隼和八獾。
七彪,只剩下了二彪。
二豹死于长宁和陇北边界的清风镇,一枚冷箭葬送了他的性命,七鹰在赫连铮有次对战失足时抢先垫在了他的x下,将自己的胸膛迎上了对方的剑。
就连大王的马,也在一次渡河时受伤,被赫连铮狠心推进了河里。
相伴多年的爱马沉入河水中时,赫连铮连表情都没有。
和兄弟们死的时候一样,他不浪费时间哀伤或收尸,他只在杀人。
到了现在,剩下的二彪对赫连铮也没了怨气,只有他们最清楚,这一路大王何其艰难。
他几乎不吃不睡,一直在杀人杀人,大部分的敌人死在他手下,大部分的攻击接在他手里,这一路他的伤口比所有人更多,很多时候他们以为他会倒下,结果最后倒下的还是别人。
追兵很明显也被激得疯狂或者说无奈了,一心想将他们留在内陆,但是无论怎样的手段,暗杀、包围、设陷、他都有办法脱身而出,那是暗夜里的雄狮黑山中的猛虎,平日里不展露利爪,却在最要紧的时刻,探出掌来,嚓一声,五指中锋芒一闪。
“还有一天路程,就可以回到草原。”面前是一条河,赫连铮靠在马身,低低道。
二彪同时眯起眼睛,似乎看见一天路程之外的草原,燃起了熟悉的橘黄色灯火,牛油蜡烛散发着微微的膻味,帐篷里亲友们围坐,掀开热腾腾的汤锅。
三隼和八獾同时咽了口唾沫。
两人也同时转身看向后面,一队破衣烂衫的黑衣人,步子拖沓的远远跟在后面。
看那模样,也是精疲力尽,支着剑的身体摇摇欲坠,看起来不像是来追杀,倒像是来送行。
追杀追成了这样,很滑稽,但是当事双方没有谁觉得滑稽,也再没有力气去滑稽。到了这时候,也顾不得设陷围杀,也顾不得掩藏行迹,就像一对拼死烂打的敌人,一个抱着对方的腿也要阻止他回去,一个拖着腿也要拖回自己家。
“这群女人很有毅力,她们的组织也一定很严明。”赫连铮轻笑一声,“到了这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畏怯离开,还是不折不扣的执行命令。”
三隼八獾无力的笑笑,心想大王你不是希望这样吗?你不就是希望凭一己之力,将所有追兵都吸引在一起,然后消灭吗。
你要斩断所有可能危及大妃的线索,就像她们想留住你在到草原之前的这条路上一样,你也想把她们全部留在草原之前。
只有死人,才能保证大妃的安全。
所以你并不拼命回赶草原,所以你走走停停,你在以自己为饵,吸引对方倾巢出动,你一路洒下的血,只为遮掩掉这条道路上留下的所有你和大妃的气味。
三隼八獾抬起眼,看看头顶的星空,星子烂漫遥远,不知可会照在草原兄弟们此刻的眼眸。
他们都是孤儿,自幼被库库老王收养,和札答阑一起长大,他是他们的王,他是他们的兄弟。
就像第一天对着长生天发过的誓一样,身体和血肉,都属于草原的王,宁愿葬在雄鹰的腹,不在眠床上无聊老去。
这一路,很好,很好。
那群人逼了近来,虽然也累,但是胜在人多。举起的刀剑映着河水,光芒粼粼。
赫连铮一翻身,无数个伤口在洒血,他的刀光却比血水更快,抛在鲜血之前。
一名黑衣人无声的倒下,半身将河水染红。
赫连铮战入敌群,他似乎也知道,今夜是最后一战,过了明天,山北的太阳将会照射到草原的边界。
奇怪的是,一向随时护卫在他背后的三隼和八獾,却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
他们在互相凝视。
然后有了一段奇怪的对答。
“我去。”
“我去。”
“我小。该我。”
“我大,该我。”
又一阵沉默。
八獾还是个少年,脸上有道狰狞的疤,十八年前他的父母死于狼群,狼们在他脸上也挠了一把,出门狩猎的库库老王带着幼子经过,以为他死了,叹息着要将他葬了,骑着小马的札答阑不肯,坚持用羊奶喂了他****,第二天,他活了。
“我去吧。”他从自己马肚子下小心的取出一个包袱,系在身上,抬头对三隼一笑,“后面可能还有更艰难的事要做,三哥,我想捡个轻松点的。”
被狼爪抓伤的脸笑容可怖,但神情温暖。
三隼仰起头,也没说什么,拍拍他的肩。
“下辈子还做兄弟。”
“好。”
说得平淡,答得也平淡,没有拥抱没有落泪,像在谈天气。
然后两人不再说话,各自抽出刀,随着赫连铮的背影冲出去。
他们赶到时,赫连铮长刀正横出膝端,刀光如雪,卷叶碎泥,无声而凛冽的和对方长剑碰撞,铿然一响里金芒大现,像无数星星迸在了视野里。
没有人看见,一抹无色的光,鬼魅般一拐一转,穿入了金光之幕,射入某处。
铿然大响里,双方各退,各自晃了一晃,黑衣人露在面巾外的眼睛,掠过一丝冷诮的笑意。
她是此次行动的首领,带领这一群组织里千挑万选的精英,远赴这天盛边疆一路,执行主子的死命令,或者活捉,或者狙杀,要将赫连铮留在内陆,此刻,她终于觉得,虽然任务超乎想象的艰难牺牲超乎想象的大,但是看来,也不是不可能完成的。
她的眼睛刚刚眯起。
随即瞪大。
对面,三隼和八獾扑近,两人并没有出刀,三隼一伸手就搭住了赫连铮肩头,死命将他拽开,随即八獾扑了过来。
少年扑近的那一刻,赫连铮似乎想伸手抓住他,但是慢了一步,擦肩而过。
八獾扑过来,扑向黑衣首领的怀里。
“找死!”
女子在这种形体动作下会有的反应显露无疑,她抬手就是一刀劈下,其他的黑衣人见势都围过来,刀剑齐出。
八獾不避不让,扑哧一声一瞬间他身上不知道中了多少刀,他却连痛苦的神色都没有,在鲜血流出来之前,猛地抱住了首领的腰。
然后他低低道:“死吧。”
“轰!”
震动声惊天动地,天地间腾开深红的火焰和黑色烟,地面刹那间陷下一个巨大的坑,隐约有白的红的在腾腾的烟气里被巨大的气浪抛掷而出,在黑色的天空下划过深红的弧线。
河水一阵猛力动荡,落了一层带着血色的灰。
一刻钟后。
硝烟散尽,满地狼藉,那些一刻之前还鲜活的生命,此刻都化作坑中血肉碎骨一堆,辨不清谁和谁。
远处,河水尽头,有人拼命拖着另一个人划水而去,即使巨响震得人几乎耳聋,他也头都没回。
惨青的月色凉凉的照亮河水,半边黑红半边白,河中拼命游着的男子,在月光下抹了一把脸上水迹,却似永远也抹不尽那水一般,湿漉漉流个不尽。
河水悠悠,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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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
山北和草原边境。
荒城之外,一方界碑静静矗立在草原边界,说是界碑,其实只是当年呼卓部臣服天盛脚下时,天盛为表彰功绩,由当地官府勒刻的一座记载天盛和草原共御强敌史的碑石,碑石向北,就是草原地界。
天尽头,摇摇晃晃行来两骑,马上人东倒西歪,像是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在看见那方碑石前,两人都停了马。
“大王。”三隼蹒跚的下马,走到另一匹马前,低低道,“咱们……到了。”
伏在马上的男子抬起眼,往日熠熠的七彩眼眸只剩下了暗淡的灰,看见远远那草原界碑时,眼睛却亮了一下。
像是天际升起七彩的星,那一刻他眸子明若琉璃,美至惊人。
“到了啊……”他咕哝一声,似乎想起来,但是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起来,三隼扶住了他,顶住他的肩,慢慢的将他挪了下来。
“王,休息一下吧。”三隼眯眼看着前方,一抹笑意苍凉而欣慰,“我去联络最近的帐篷,通知王军来接。”
赫连铮抹抹脸,抹去脸上的尘土和血沫,无声的笑笑,突然向前走去。
他一动,便几乎栽下去,三隼急忙扶住他,还想说什么,赫连铮甩开他的手,自己向界碑走去,三隼只好跟在他身后。
几十丈的距离,走了足足一刻钟,赫连铮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的过去的,三隼咬牙偏着头,不让自己伸手去扶。
再长的路都有尽头,青石界碑已经在目,赫连铮露出一抹笑意,笑容孩子一般纯净,天一般的高远而明亮。
然后他上前最后一步。
“砰。”
他栽倒在界碑之前,一半身子过了界碑。
一口鲜血喷射在白石底座上,淋漓惊心。
“大王!”
三隼扑过去,将赫连铮翻过来扶坐而起,眼光触及赫连铮的脸的时候,心中猛然一震。
不知道什么时候,赫连铮眉宇间泛出一层青气,衬得脸色越发苍白,那种近乎透明无血色的白,将他平日的健朗肤色都遮没,显出几分死气来。
三隼的视线,慢慢落下去。
赫连铮跌落,裹了一天的大氅散开,他才看见,在赫连铮靠近心口的位置,插着一枚短剑。
短剑直没至柄,因为一直没有拔出,四面几乎没有什么血色,然而三隼看见那位置,便觉得眼前一黑。
一瞬间光影缭乱,掠过昨晚拉开大王前的一幕,隐约也曾看见白光一闪,却因为慌急着赶紧将大王拉开而忽略。
王就是带着这样的伤,坚持了这最后一段路?
三隼愧悔得要落泪,咽喉里堵着腥甜的血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赫连铮却慢慢睁开眼,还笑了一下。
他笑得并无遗憾,笑容灿亮而不惨淡,轻轻道:“……好兄弟,别哭,其实就没这刀,我也……活不了的。”
三隼抖着身子,愕然看着他。
赫连铮眼光慢慢下垂,看看自己的手背……是的,活不了,因为,早已被下毒了。
当日山上那个****,也是对方的人,他伸手相扶的那一霎,她布了一层毒,然后杀四狼的剑上也布了一层,前面那层毒平日不会发作,只有遇上后面那层毒,才会汹涌的发出来,四狼的血溅在他身上的那刻,他中毒。
当日他在马屿关前心中一动却没想出结果,中毒的那一刻却立即明白——山民淳朴,一点草药肯定随手送了,怎么还和生意人一样知道要钱?
知道了,也晚了。
所以对方敢于一直追缀不休,因为她们以为可以随时收他的尸,并因为他一直不倒而无限震惊。
所以他也不急着回去草原,回去也救不了命,而没有了他的草原,会更好的被知微所用,只要他死了,牡丹花儿想不出兵也不能。
挺好,挺好,当他知道自己会死,突然觉得了无挂碍的轻松。
那么就只剩下一件事,趁她们以为自己必定倒毙半路,一路将所有人除尽,一路追杀,他可以确定对方只是单独的群体,被远距离操纵,在掳获或者杀死他之前不想惊动官府,而他身上有宗宸赠送的药物,解不了这绝毒,却可以续命。
那就够了。
赫连铮快意的笑,笑出鲜血。
三隼流泪着要去拔刀,赫连铮按住了他的手。
“给我留点力气吧……”他道,“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三隼跪在他身后,扶着他的肩,两人一起看浩浩无际的草原尽头,一轮硕大的红日,正蓬勃升起。
万丈金光利剑般的射过来,镀在苍白的脸颊上,宝石眼眸的男子,目光一霎流动如金。
“真好啊……草原。”赫连铮沐浴在金光里,轻轻道,“三儿,我不能无缘无故的死在这草原边界。”
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他担心还是会被朝中人利用了针对知微。
三隼轻轻的“嗯”了一声。
赫连铮吃力的转动眼睛,目光柔和的注视他。
三隼算是八彪中最精明的一个,和他来说这最后一件事,他觉得不那么艰难。
“……所以,委屈你了。”
赫连铮垂下眼睫,眼神流露淡淡的歉意,对于一个草原男儿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死,是违背长生天的旨意,是背叛兄弟,是死了做不得英雄,还得遗臭万年被千夫所指。
这实在是太可怕的罪,然而此刻他要三隼来背。
三隼还是痴痴的看着太阳,那般直视,似乎想被那光亮灼了眼,永不见这世间黑暗。
随即他突然牛头不对马嘴的道:“王,你是英雄。”
赫连铮默然不语,半晌骄傲的笑了笑,道:“我也觉得我是。”
三隼又道:“我也是。”他想了想,补充道,“你知道我是。”
赫连铮“嗯”了一声道:“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和你们在一起,活在一起,死在一起。”
“我也是。”
这一段对话后,又是久久的沉默,两人依偎着看太阳,身后是空茫无人迹的冬日草原。
日光里有一只麋鹿轻巧的跃过,灰黄的皮毛溅开金色微红的光芒。
那只美丽的麋鹿未曾引起两人任何的注意,他们只是痴痴的看太阳,今日这般升起,便再见不着它降落,所以要多看一眼。
赫连铮倚着三隼的肩头,轻轻道:“……换个方向。”
三隼没有再问,将他的身子转向南面,帝京的方向。
赫连铮望着没有日光的帝京,唇角渐渐泛起一抹飘忽的笑,恍惚里多年前一辆马车辘辘驶来,他大笑着一指敲碎玻璃,昏暗的轿子里她飞速偏转脸,发黄的脸色,惊心精致的侧面。
一眨眼又换了春的草原,他的子民如羊群聚集,而他抱住着她,一骑腾云飞马而落,他的银色大氅和她的黑色狐裘互相拍击狂猛飞舞,在炫目的阳光下划出一道流丽的弧影。
赫连铮笑意越来越浓,呼吸越来越轻细。
他轻轻说了一句话。
草原的风刮过来,带着呼卓雪山的雪沫,带走人身所有的热气,却没能抹去他唇边那抹笑容。
最后的笑容。
……
三隼一直静静的坐着,扶着他的王,从太阳升起,坐到星光落下。
月亮出来时,他轻轻放下了赫连铮,将他端端正正放平。
“也该做咱们最后一件事了……”他慢慢拔出佩刀,那是草原王庭赐给八彪的刀,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顺义大王不能莫名其妙的死在远离王庭的地方,他可以死在背叛的亲信护卫手里。
三隼轻轻拔出那柄匕首,没流出太多血,赫连铮这一路的血,已经几乎流尽了。
随即他将自己的佩刀,刺入那个伤口。
然后他将地面做出凌乱搏斗的痕迹,做完这一切后,他走开了些,躺在一边的冰冷的草地上。
他一直都很平静。
直到平静的,将匕首戳进自己心口。
刀落下的那一霎,草原的夜,幕布一般呼啦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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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熙十八年十一月中。
第二代草原顺义王薨。
他死于草原界碑前,死前流尽鲜血。
时年,二十四。
他死前没有见到最想见的人。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这辈子,我的大妃是凤知微。”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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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有虐,早已说明,结局请亲们保持耐性,我也请求过,下面我要说什么,亲们想必知道了。
我也写得身心俱疲,十分抗拒,但这不是为虐而虐,这是情节需要,可以说凰权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个发展,否则无法继续,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