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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合(大结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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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一切由明即晦,荧幕熄灭,画面归于黑暗。

写字台前,贺予在电脑前打下“全剧终”三个字,然后站起身来——

他走到露台上,敲了一支万宝路,点燃了,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那些回忆的青烟。

已经两年过去了。

谢清呈走了已经整整两年了。

他到现在有时候还会觉得很不直实,就像做了一场一直还没有醒来的噩梦。他总会听到谢清呈在叫他小鬼。

可是他都已经二十五了。

已经不算是小鬼了。

没有谁再会叫他小鬼。

昨天他在路上遇到了郑队。老郑已经退休了,贺予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带着孙子在公园里玩滑板。老郑问:“都还好吗,现在?“

没什么好不好的。两年了。

谢雪在悲痛之后还是打起精神走出了阴影,黎姨也慢慢地不再轻易能见伤心。

陈慢受了伤,精神也不好,被家里送去了欧洲疗养贺予后来无意从谢雪的手机上看到陈慢的朋友圈,陈慢在悲伤过后也拍下一张在海边散心的照片,是带着淡淡微笑的。

别人都能重新开始,唯独他不能。

但是他说,都挺好的,不用担心。

有什么不好的呢,审判的结果已经落实了,那些科研员,犯罪分子,都被判处了相应的徒刑一一就像贺予在故事中写的那样。

贺予把他们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写成了书,一百多万字刚刚收的尾。

他能尽可能真实地还原往事,亏得了总指挥老郑那些人的努力。

曼德拉岛炸毁前,卫二他们缴获了一台机器,经过破译,那台机器里储存的竟是大量的思维档案。有的已经收集的很齐全,比如黄志龙段闻陈慢安东尼,曼德拉几乎给他们做了整个大脑记忆的备份。

有的则是一些零散数据,比如卫二这种人。曼德拉应该是对他们有兴趣,设法搜罗了一些资料,但并不多。

这个机器的破译需要对曼德拉很熟悉的人来帮忙,负责整个案子的大领导最后想通了,像贺予这种人,与其关着他,不如好好地利用他。领导便允许贺予去了。

贺予因此看到了很多人的最真实内心。

曼德拉组织贮藏多年的各种人脑资料,让他了解到这一路上遇到的许多人的往事,大致都能知晓当时那些人的所思所想。

他于是在这一百多万字的故事里面,叙述了这些年他所经历的,所知道的,所考据所采访到的一切。

他本身就是学编导出身,有那么多一手资料在,要推敲心理,还原旧事并不难。贺予在这方面很有职业素养,他的描写务求真实,对几乎所有人的描述都做到了客观冷静。唯独写谢清呈的时候例外。

他写他的时候,只能竭力做到客观,却做不到冷静。他总是打到一半发现自己已经泪满面,或是含着泪笑出来。

这两年,贺予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回忆着,以这种方式思念着谢清呈,思念着他还在的那段岁月。

他一直活在过去,活在故事里。

每天他行走在正常的社会中,平和地待人接物,对谁都淡淡的,喜与怒在他脸上都瞧不见。所有人都有点畏惧他,因为他太冷淡了,让人感受不到他身上的半点活人气息。

可是别人不知道,其实他每一晚回到家里,坐在电脑前打开文件,继续回忆着从前,想着谢清呈当时是怎么样的,写下他和谢清呈的故事的时候,他都是鲜活的,脸上都是带着无限生动的表情的。

他觉得在这个时候,谢清呈好像又在他身边了。

他甚至会看到谢清呈泡一杯姜茶走到他书桌前,把茶搁在他手边,仿佛在对他说,小鬼,休息一下眼睛吧,你不能仗着年轻就这么消耗着。

他接过那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马克杯是他从二手网站收来的绝版尼克狐和朱迪套杯,他很听话,慢慢地把茶喝完。

“我今天写最后一章了。”贺予在完结前夕,曾对着坐在自己写字台边的谢清呈的幻影说,“你觉得我要不要把未来的事写完?还是只写到我去你墓前看你?……其实我知道,未来并不会像我写的那样,我活不到八九十的。“

他又喝了口热茶,望着谢清呈的身影。

谁都瞧不到的谢清呈,只有他看得见。

“因为我写完这本书,就要去找你了。你不要用这样责备的眼神看着我。“贺予笑起来,“一个人活着真的太现独了。“

“这两年,我回忆每一件往事,思考你当时的内心,我就觉得你还活着,我还能看到你。尽管有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就空在那里留着白,但只要我还在写,我就觉得我还能触摸到你。“

“可是写完之后,我就不知道该去哪里寻你了。“贺予望着坐在书房另一把扶手椅上无声沉默着的谢清呈。

他看着那个男人清癯的脸。

“哥,今晚我就要把这个故事讲完了。明天……你还会来吗?”

谢清呈不说话,就用那种带着忧虑和责难的眼神望着他。

“你不过来也没事了,我很快就会去寻你。“贺予轻声说,“至于这本书,我会留存档案……你放心,我们俩的那些内容……我都会删掉,我不给别人看。那是只有我自己可以读的私稿。“

“我只是想,很多事情当下不能说,因为会牵扯到各种各样的机密,关联到很多人。但是我相信时间。总有一天,一切都可以解密,你不用再担心因为你的原因,秦老会遭至无法解释清楚的毁谤……你不必再声名水上书’。我留着它,希望到那个时候,他们能为你正名。“

“没有道理你付出了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却得不到一个好的结局。连一个属于你的公正评价都没有。“贺予说。

可是谢清呈好像并不在意这些,他坐在贺予的椅子上,垂了眼帘,翻弄着他书桌上的文件。

“哦……”贺予看到他的举动,就又说,“那些是美育病院的后续经营战略,卢院长去年去世之后,我在帮着他孙女打理医院。小姑娘不是很有经验,我担心她走弯路后面几年需要她做的事情,还有一些给她的建议,都在这些资料里了。“

“你放心,我知道那是你很重视的东西,我都做好了规划的。”

但谢清呈还是低头看着那些档案。

贺予坐过去,很温柔地对他说:“我写的很简单,你这样看不懂的,我来给你解说吧……

他坐在谢清呈的幻影旁,一字一句地点着那些缩写文字,解释着其中的意义。

他讲完了。

抬起眼——

谢清呈已经消失了。

他身边什么人也没有,书房里没有第二个人,也没有那杯热气腾腾的姜茶。

只有屏幕上跃动的光标。

那光标停留在“全剧终”三个字上。

贺予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将掌心覆在了那张他专门为谢清呈留着的椅子上。他在写他们的往事时,每一晚都能看见谢清呈的身影。

但他总觉得,明晚,谢清呈就不会再来了。

他咔哒关了电脑屏幕,走到露台,点了一支烟,看着茫茫夜空——沪州的夜几乎见不到星,地上的光芒太亮了,有时候科技太发达了社会就会遗忘自然,并且逐渐地将这种遗忘视为一种习惯。

他呼出一口烟来。

这个时候他其实很明白卓娅,当一个人在世界上最重要的羁绊失去之后,是会不惜一切手段将它夺回来的。

能放得下,只是因为还有别的选择。

他没有。

他甚至对这个世界感到厌烦了,他知道暗中一直有人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管他是不是个好人,有没有野心,血蛊的存在对社会都是一种威胁。段璀珍死后,那些曾经负责这个案子的特工,有的就会被留下来盯着他。

但好在,这样的日子也快结束了。

贺予写完整个故事的第二天,早早地起了床。

他去了一趟陌雨巷,谢雪给了他钥匙,他这两年常会来替谢清呈打扫屋子,就仿佛那个男人随时会回来一样。

他在屋子里,下了两碗不算成功的鸡汤小馄饨,一碗自己吃了,一碗留在桌子对面。

吃过饭之后,他又在谢清呈的书桌前看了很久的书然后起来泡茶,扫地……

他在他家里,独自过了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晚上,他看了会儿电视,意外在一期节目上看到了贺鲤,这个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参与了一期没啥收视率的十三流电视节目,谈自己从前的经历。小伙子从小不学无术,现在山穷水尽了就只好拿父母和哥哥的事来赚钱。他在节目上陪着添油加醋地讲了贺予许多的坏话,实在没得讲了

就编,但又不指名道姓说是谁,目的是讨一些窥私癖和节目组的欢心。换做以前,以贺予的脾气是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但现在贺予已经不想管了。

他看着这个五官与卫容十分相似的男孩,只觉得对方很可悲。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与这样的人的纠缠上。

人生很宝贵,每一分每一秒,都应该是为所爱之人活着的。

贺予于是关了电视,睡在谢清呈的床上,那被褥上似乎还残留着烟淡的消毒水气息,他抱着谢清呈的被子,就好像从前在这张床上抱着那个男人。

他把脸埋进柔软的被间,轻轻唤了声:“哥……”

就这样孤独地蜷缩了一整个夜晚。

他满足了。

这是他与谢清呈的告别。

他不可能像自己的故事里写的那样,活到八十岁。他的心已经死了,身也撑不了太久。第二天早上从谢清呈的床上醒来,他把自己仔细地梳洗了,换上了整洁的衣裳,他打算去海边,在那里把一切终结掉。

他花了半天的时间做了其他身后事的安排,然后于下午坐上了一辆列车,他什么行李也没带,唯一携在身上的是一朵纸玫瑰花,就是那朵被谢清呈的鲜血染红的,写着他的名字的纸玫瑰。

他把他的红玫瑰贴身放在心口的位置,由它陪着他前往一切的最终点。

他的内心很平静,他戴上耳机,听一首首曾经在爵士酒吧听过的老歌,那些歌声甚至是欢快的,就像列车窗外跃动的脆金色阳光那样。

“长夏开在枝头上……玫瑰玫瑰,我爱你……“

他笑起来。

他想起了谢清呈曾经在跳舞时踩到过他的脚,

列车到站了,他走下车,那是一座临海的小渔村,他预定了一家民宿,房子是漆成希腊式的高亮度浅蓝色的。门口挂着雪白的船桨,救生圈,航海标识作为装饰,然而最终让他决定选择它作为度过最后一晚的地方的,是主人在向着大海的小院里栽种的大片大片的无尽夏绣球花。

那些粉蓝色粉紫色的绣球,比霞光的颜色更灿烂,在初夏时缀着一方温柔的蓝海。

他决定在这座开满了无尽夏的花园里,看最后一次日落,再看一次日出。

然后他会在清晨时离开,去到下面的陡峭海崖……

一切都安排的很好,他用主人给的密钥开了门,走近院子里。

“你来了。“

贺予怔了一下,预定网上显示的这是一家独立民宿不与主人同住。这是.…

一抬头,瞧见的人让贺予更为意外,脸色也随之沉了下来。

“怎么是你。“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戴着墨镜,穿着花衬衫,上半身明显度假风格,下半身却还不忘穿条野外作训裤,蹬着军靴的男人。

曾经的破梦者成员之一,卫冬恒的二哥。

贺予每个字都带着刺:“你跟踪我?”

“我比你到的早,其实不能算跟踪吧。“卫二朝他点了点头,在露天花园的餐桌旁拉了两张椅子出来,“坐了快三小时的车了,喝点水?坐下来谈谈。“

贺予没坐,眼神变得异常冰冷,垂着的手也似乎蠢蠢欲动起来。

卫二是个军官,很敏锐,他用余光一瞥,一边在铺着雪白餐布的浅蓝色铁艺花园桌前倒了两杯柠檬水,一边说:“曼德拉覆灭之后,我们和你,还有一些出现异变征兆的次精神埃博拉患者签订了公约,要求你们在除了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等极端情况下,不得使用自己的特殊异能。否则将接受特殊秘密审判。“

柠檬水倒好了,他自己在一张花园椅上坐下,又一次邀请贺予。

“坐。”

说着目光落在贺予的手上:“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对我使用血蛊。“

“我无所谓什么审判。“贺予冷冷道。

“我知道。“卫二说,“但我还是建议你先坐下来,和我喝一杯茶,然后再考虑要不要继续遵守秘密公约。另外,我认为你放弃生命的决定,也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再做。“

……

贺予的神情变得更难看了。

他知道破梦者仍然在日夜不停地监视着他的异常行为,但他没想到他们连这一点都窥视了出来。

“你们无聊到雇佣心理学家来分析我的行为吗。“

“是啊。”卫二竟是落落大方地承认了,他架着二郎腿,一手反搁在身后的椅背上,神情有些痞,甚至还笑了笑,“贺总要不要给我们报销经费?“

“破梦者应该不差这点钱。”

卫二点了支烟抽,把火机和烟盒隔着桌子推给贺予“破梦者不差钱,可防自杀心理学家的工资走的是我们卫家的私人经费。你要报销的话,我一点意见也没有。”说完又咧了咧嘴。

“……“贺予的眉头这时微微地皱起来了,“你们家雇的人?“

“有点兴趣了吧。“卫二舔了下嘴唇,掸掸烟灰,喝两口水。

贺予盯住他,眼睛一眨不眨:“你什么意思。为什么卫家要在乎这些?“

“要不我们先吃颗糖再说。”

卫二没有回答,而是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方盒,盒子是金属密闭的,打开来里面是一颗白色的弹珠那么大的药丸。

贺予:“……这什么?“

“好东西,前两天才刚研制出来的。差点就来不及了。“卫二意味深长地说着,甚至还啧了一声。

他这种吊人胃口的说话方式算是彻底把贺予惹着了。

贺予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沉着脸就要走。

“哎,你别走啊。”卫二这会儿有点急了,“你怎么一言不合还就走了呢,你以前脾气可没这么差,好歹装都装个客气出来啊。“

“我早就不想装了。“贺予森然道,“你要说就说,不说你就别挡着我见他的路。“

“…“卫二觉得贺予现在是真开不起玩笑。于是正了正色:“直没法先告诉你,你吃了这药吧,就当镇定剂了,行了吧?你吃了我就告诉你。立刻告诉你。”

对上他冰冷的眼神,卫二道:“你连死都不怕了,总不至于怕吃我一颗糖吧。是不是。“

贺予最后还是走上去,盯着那药丸看了一会儿。

虽然不知道卫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他连死都不怕了一一确实如此,一个连死亡都不怕的人,又还会怕什么呢。

贺予仰头把药咽了下去。

然后他重新睨向卫二:“你现在可以说了。“

他在刺目的午后阳光下,看着卫二的嘴动了动,忽然间他什么都听不清了,他感到一阵钻心似的疼,眼前开始泛起五光十色的幻影,卫二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他想站起身来,可是身形晃动了一下,却径直倒了下去。

扑通一声。

贺予眼前一黑,最后的印象是胸口剧烈的绞痛,然后意识就中断了。

“喂。“卫二绕到桌边,检查了贺予的情况后,拨通了一个号码,“嗯,对,有效果。你们过来抽血检查一下吧,验血没有问题就可以和他说实话了,我他妈要累死了,这都受的什么罪,老子他妈的在海南度个假都得飞回来加班……“

贺予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在这座花园小屋里不过已经被移到了二楼的卧室,卧室窗外已是夜色深重遥远的灯塔在一明一暗地给远航人闪着指路的辉光。

墙上的指针已经转至夜里十一点多了。

他身边围了一圈穿白大褂的,让他非常不舒服的是他又被这些人用治疗带捆上了。

为首的医生居然还是贺予认识的,是贺予的那个远房表哥。表哥因当初在急症接收外理了很多相关病案,所以三年前就被破梦者邀请加入了对社会上那些次精神埃博拉患者的治愈工作。他在这种情况下面对贺予,有些尴尬,他咳嗽一声,对贺予道:“那个,我们给你解释完,就会把它松开。“

贺予的脸已经完全黑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几个隶属于破梦者的医生,包括靠旁边站着的卫二互相看了看,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唯一和贺予有那么一点微薄的血缘关系可能不至于被打死的表哥身上。

“……“表哥在众望所托之下,只得慢吞吞地开口了,……你还记得谢离深吗?“

“他不是死刑缓期执行吗。“贺予的眼神几乎可以被称为可怖了,“你们别告诉我他被释放了。“

“不是不是,你别急。”表哥又踌躇片刻,先伸出手来,仿佛想用手语和贺予比划似的,但抬眸一撞上贺予的眼神,他又把手放下了,“咳,那个,是这样的。……那你还记得,你之前坠海,是被曼德拉救回的,然后这个谢离深给你进行了救治手术,再然后……”

表哥仿佛要绕一个很大的弯子,跟贺予讲一个非常晦涩艰深的故事,听得贺予已经烦躁起来了,眼睛里像在窜着火。

“他那个手术其实不仅仅是为了治疗你,你知道他们没有那么好心,主要是……”

“行了。”卫二也受不了了,他从原本双手抱臂斜靠在墙边,变为站直了身子,走到贺予床前。

表哥不太高兴:“那你来说?“

卫二扫了表哥一眼,看上去在翻白眼,最后他还真说了,特别干脆利落地:“谢清呈还活着。“

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以这样一刀直接刺中红心的方式摊牌,房间内顿时鸦雀无声。

贺予眼睛睁得极大,愕然看着卫二,脸上一点血色也没了。

卫二在他还没有情绪失控之前,迅速开始排爆:“你必须冷静下来,然后我才能和你讲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们不是故意要欺骗你,是实在没有办法。你越快配合,就能越早去见他,明白吗?虽然堂管破梦者的领导里确实有人对你们充满了提防,但是你要相信王政委也好,总指挥官也罢……还有我们所有人,这些年我们都在保护着你们,替你说话。“

“……“

“克制住你自己。”卫二看似镇定,但他盯着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暴走的贺予,其实背后也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为了早点见他,你好好听我说,好吗?“

看到贺予眼中的猩红终于慢慢地降下来,卫二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他在贺予床边坐了下来:“事情是这样的,确实得从谢离深三年前给你动的那场手术说起……

三天后。

肯尼迪国际机场。

经昔日破梦者指挥官帮忙,贺予的签证已以最快的速度办理下来,他一下飞机就上了医院派来的接驳商务车。一路上,贺予不得不按着《破梦者公约》要求的做,不对这位无辜的络腮胡子大叔使用血蛊逼迫他超速飙车。

他等不及了,他看着窗外一闪而过已经模糊成道道虚影的异国景色,他的掌心内全是汗,从下飞机那一刻就有的心跳加速到现在已经让他产生了种眩晕感,令他快要室

他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这两年之内,只要他去收集补全视角,接触到从前破梦者的人,甚至是谢雪,是卫家人,他们都会在尽力配合他把故事讲完整的同时,有意无意地和他说不管怎么样日子都要过下去。

次数多了他变得很生气,他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劝他要好好活着,好像活着就有什么希望一样,尤其是谢雪,她难道不明白失去谢清呈对他而言等于失去了什么吗?

直到卫二那天在海边小屋里和他说了全部的真相,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误会了所有人的良苦用心——

三年前,他坠海,被曼德拉救治。

安东尼在给他治病时,往他体内注射了一种烈性靶向毒药。

他们在通过催眠窥见了贺予的内心之后,认为贺予这个人,哪怕最终愿意投靠曼德拉组织,也存在着很大的双面间谍的隐患。而段闻当时的意思是,如果血蛊毫无顾忌地投回到了破梦者那边,那么,他宁愿不要这个武器,他不得不直接要了贺予的命。

安东尼于是就把这个情绪靶向,标记为了“内心的完整”。

曼德拉的人很洁楚,当贺予内心完整的一刻,就代表了他获得了他所有渴望着的东西,将拥有幸福安宁的余

这一定是他背叛了曼德拉,和破梦者站在一起,和谢清呈心意相通时才能得到的。

安东尼落网后,不知道是因为破梦者们并没有将他遗留在那座岛上自生自灭,让他想将功脖罪把死缓变成无期:还是因为他的大脑被薇薇安入侵过,薇薇安多少带给了他一些影响,总而言之,他在苏醒过来之后,在接受拷问之时,选择了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

他告诉破梦者们,如果最后谢清呈得救,又愿意和贺予在一起,当贺予的所有心愿了却,内心充满了极大的满足感的时候,那个蛰伏着的靶向毒药就会发作。

贺予会死于幸福来临的那一刻。

——这就是安东尼在贺予身上留下的最后一张筹码。

这一招实在太过毒辣,残忍异常。

谢清呈对贺予的感情,是郑敬风他们看在眼里的,在知道这个秘索后,他们不得不立刻做出拖延贺予毒发的决策。

几经推敲商量,他们认为不能骗贺予说谢清呈不喜欢他,那样会直接掐断贺予活着的希望的,爱情这种事也实在掩藏不了。同时他们也不能说谢清呈失忆了,或者植物人了,这些都行不通,只要谢清呈还活着,贺予一定放不下他,那样一来,贺予不仅可能会严重干预到病人治疗。事情也很容易穿帮,而一穿帮就会直接触发毒药让贺予死亡,他们赌不起。

于是万般无奈,反复权衡之下,他们只能两害取其轻,对贺予说,谢清呈已经死了。

谢清呈当时确实奄奄一息,命悬一线,大领导已经准备好了以烈士的身份安葬他,墓也在建了。

领导原本也确实是准备一直残忍地关着贺予,直到谢清呈死亡下葬的。但谢清呈病症反复,竟趋好转,最后看上去是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在这种情况下,卫二思考了一番,还是狠心将那墓修建完毕,做出谢清呈确已下葬的样子。

贺予被上级关押着,本也无法参加“葬礼”,他们能隐瞒过去。

这样一来,拖个三年五载,破梦者会让牢内的安东尼尽快地将这种靶向毒药的解药研制出来,等把解药给贺予服下了,就是他们能说出真相的时候了。

这个方案虽然非常非常残酷,贺予和谢清呈都会备受折磨,但对他们俩而言,已经是伤害最小的方式,唯一的变数就是贺予会失控,会想不开一一但这种情况在贺予还有一个念想的时候一般不会发生,于是老郑努力申请探视,转交了谢清呈的书信,从而激发了他想出去的欲望。之后卢院长又给了他谢清呈与秦慈岩的笔记,给了他必须活下去的任务和理由。为防意外,卫二还一直派着心理专家盯着贺予。

最后或许是冥冥注定,贺予在所有次精神埃博拉患者痊愈后,在他写完故事之后,在他确实做完了一切准备打算随谢清呈去了的两天前,靶向解药终于研制成功。

“是他让我一定要看着你的。是他让我每一天都要告诉他你的消息。”

贺予双目通红地望着卫二,“他”是谁,不用说名字。贺予都知道。只是他仍然不敢相信。痛了六百个日日夜夜,忽然告诉他这世上还有他的希望,他怯了,不敢信。

卫二继续道:“他现在秘密居住在美国的一家医院里,接受着康复治疗。他原本不肯接受器官捐赠移植,因为他衰竭的是五脏六腑,救他一个人的器官,或许可以救

其他好几个,甚至一数个人的命。但是我们在他醒来的时候,告诉了他你的情况。我们告诉他说,如果你死了,贺予肯定就活不下去了。我们说你只能撑这几年,为了他的遗愿’撑那么几年。”

“他很爱你。”当时在小屋内,卫二最后这样对久久不能平静的贺予说,“我给他看了你孤独一个人站在他墓前发呆的视频,他就受不了了。他说他选择活下去。他想陪着你。”

“只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自私。“

谢清呈在国内时确实是一直昏迷不醒,除了伤势严重之外,更兼全身多处器官衰竭,虽然他之前终于说出了自己的适应能力可以令他接受任何的器官移植,但这手术的难度非常高,而且必须要让有充足rn-13研究经验的医疗团队进行操作,连美育都不行。

曼德拉覆灭后,唯一有这水平的,只有美国那家谢清呈曾经住过的医院。

说来也是天意注定,谢清呈原本的身体机能已经受到了严重破坏,哪怕接受移植,最多也只能拖个三年两载,那些器官就又会迅速衰竭,但贺予的血蛊因子被酶转化进入谢清呈体内后,却对谢清呈的机能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

血蛊细胞和初皇细胞同属一类分支,不过血蛊是一种极强悍、霸道的存在,对于衰败的初皇血肉,它在侵占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同化结合,发生变异重组……医学上的事很复杂,但总而言之就是贺予的细胞影响了谢清呈的细胞,只要不再乱用r-13,谢清呈就会慢慢恢复。

贺予第一次这样感谢自己二十五年所受的痛苦,所患的疾病,因为它最终成了拯救他所爱之人的解药。

世上独他能做到。

所以其实这两年,谢清呈是真的每天都在默默陪伴着贺予。尽管为了贺予的性命安全,他再难受都不能和他联系,但他在病房中,每天都会看国内传来的贺予的消息和视频。

他孤独地看着贺予痛苦的样子,他煎熬地看着贺予一直放不下他的样子,为了尽快结束这种残忍,他比任何

候都要积极配合着治疗,生命之火重新在他心里燃了起来,他一步一步地,无比坚决地,要让自己走出死亡的边沿。

而贺予在国内,也是靠着谢清呈给他留下的念想,撑了一天又一天,直到两年之后他觉得所有事都已经有了一个交代,他才决定放弃生命去陪伴对方。

“虽然谢清呈没有说。“卫二道,“但我很清楚,如果这两年间,有哪一天,你出事了。我没有办法及时传给他你的消息,那么他也就坚持不下去了。“

“他的治疗比化疗痛苦千倍万倍,但只要看到你还在国内坚持着,他就说他没事,他不觉得疼。他说他会好好治病,等着和你见面。“

“他一直在撑着非人能承受的折磨,不向死亡和困难低头,就为了这一天。他能和你重逢的这一天。”

坐在驶往纽约那家医院的车上,贺予回想着卫二当时说的这些话,不知不觉间,眼泪再一次爬满了面庞。

他紧攥着手机,手机上有这几天谢清呈与他的通话和信息记录——是的,他在服下解药的当晚,就在那间滨海小屋里接到了谢清呈的视屏。

他在手机里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一场梦,一汪镜花水月。

可是谢清呈就那么真实地看着他,谢清呈看着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两人竟都是相顾无言,贺予看着他看着他,眼眶就红了。

他近乎是情怯地说:“是……你吗……”

声音很轻,很乖。

像一个真正的,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生还有无限希望。

破梦者们知道贺予已是戴上了枷锁的恶龙,他不会再

伤害任何人,于是他们解开了他的拘束,安静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谢清呈没有回答他的话,谢清呈在视频里和贺予说的第一句话是带着无限的心惊和责备的,但那责备听起来很悲伤又温柔:“你是真的要跳海吗?怎么这么傻……

明明是一句一点也不好笑的话,可是贺予在一瞬间就破涕为笑了,他更咽着,他抚摸着屏幕,屏幕温热,他好像真的触碰到了万里之外的那个人的脸庞。

他的手指触摸过屏幕里的男人的脸颊,耳侧,嘴唇,

鼻梁,最后落到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上。他的指尖在颤抖。

他在视频里和谢清呈说:“哥……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是真的吗?“

“是植入式仿生义眼,这里刚研制出来的,和普通义眼不一样,是真的能看见……做了二十个小时的眼部神经拟生重建手术。”

贺予又笑了,笑着笑着脸上全是泪痕,他喃喃着说:“科技真是个好东西。”

谢清呈想了想,这或许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和人说情话。

理工男说:“它没有你好。”

贺予破涕为笑,他说:“我不好。我明明那么卑微却要喜欢……”

他没有说天上的雪。尽管他从来都只认为天上的雪就是谢清呈。

他像是想弥补两年前曼德拉大战时的痛楚和遗憾。

他望着他,说:“却还要喜欢清晨的光……”

谢清呈顿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在屏幕那一头,温和地说:“是天上的雪也没事。我知道你的意思。“

贺予依然笑着,却堕下更多的泪来。

“我看着你陪着你两年了。”谢清呈说,“贺予,我不会再误解你。”

“……嗯。“

“我知道你的心。“

贺予含泪笑着点了点头:“嗯。”

“乖,别哭了。”

“嗯……”

车到了。

医院的大门缓然打开,窗外的风景换作了大片的湖泊和草坪,阳光在广阔草场上跃动,天鹅在粼粼湖光中穿行,贺予降下车窗,空气中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初夏的温柔甜蜜的气息。在车往停车位驶去的路上,贺予忽然在湖泊边的一棵大树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的心脏一下子狂跳起来,好像要在瞬间挣脱胸腔奔出来。

他不顾车未停泊,半个身子已经探出窗去了:“谢清呈……谢清呈!!!”

不会错的,尽管那个身影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尽管那人站在树下望着天鹅湖,尽管他身上穿着的是和所有在这里接受疗养的病人一样的病号服,但贺予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他一生中绝不会认错的人。

这是他一生中不能被任何人,任何东西替代的珍宝,

“谢清呈——!!!”

他趴在窗口,探出去大喊大叫,又哭又笑着,引来草坪上的人们错愕惊诧不已的目光。

没错的……

大树下的人听到声音,肩膀蓦地一僵,然后,他回过头来了……

那一瞬间,阳光万倾。

是他……是他!!!是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

青年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返身从车座里拿出了他带来的绣球花束,在热烈的阳光下,递向那个遥远的,却在朝着他大步奔来的高瘦身影。

忽地,大风吹来,绣球花上的薄薄覆着的纱又一次被扬起了,那雪白轻纱飘着,摆着,随风扬着……

最后,白纱竞轻轻地落在了谢清呈的头上,如同微重覆落。

“谢清呈……”贺予又泣又笑地,最终更咽不成声。

司机似乎也为他的情绪所打动,尽管不知道贺予在说什么,但这个外国人还是放弃了把车开到规定停车位的想法,善解人意地靠边按下了手刹,朝他笑了笑,示意他可以下车了。

贺予飞快地和他说了声谢谢,车门打开,他抱着花束,擦了擦眼泪,飞一样地奔了出去。他没有规矩,跨过花坛,翻过栏杆,冒冒失失跌跌撞撞,像十九岁那年炙热地爱上了谢清呈的那个少年一样,怀着无限的欢欣和幸福感,向着那个正在原地轻轻咳嗽着准备把轻纱扯下来的男人飞奔而去。

他跑到他面前,喘息着,胸口怦怦直跳,他停在他面前。

周围已经有围观的人从惊愕转至发笑了。

但贺予毫不在意。

他用亮的惊人的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看着谢清呈洁癯却已有了血色的面庞,看着他消瘦却依然高大的身躯,看着他真真实实地存在着,看着他隔着那雪白的纱,抬起头来,在轻纱下看着他的时候,那双几乎与昨日无异的桃花眼眸。

雪声偏傍竹。

贺予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先把怀里的绣球花给他,还是应该先抱住他,他刚才跌跌撞撞,现在哆哆嗦嗦,他激动而莽撞,如同那个始终未变的少年,他眼里含着热泪,嘴角颤抖,想笑,又想哭,他真挚而热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是谢清呈抬手掀起了那雪白而缠绵的轻纱,在自纱下看着他一一

万倾阳光在天鹅湖上空照耀下来,轻纱被温柔的夏风吹着,悱恻纠缠中垂落肩头。世上有万般美景,谢清呈只看着贺予的眼睛,半晌后他笑起来,他从未有过那么好看的时候,哪怕是贺予第一次见到的二十一岁的他,也没有此刻这样令人一生都忘不掉的英俊,令人痴迷。

无尽夏簇在他们之间,无尽的红与无尽的紫,无尽的蓝与无尽的夏。当年的那一扇心门终于缓慢地打开了,孩子走进书房,在铺天漫地的阳光里,找到了坐在窗前的谢医生。

那个孩童与他的医生相遇,那个少年与他的教授重逢,那个青年跨过万水千山,终于来到他的爱人身边——

在粼粼湖水旁,两人竟一时都不敢太靠近对方。

贺予木讷而立,谢清呈望着近在咫尺的贺予。

最后,是男人先抬起手,那手指是温热的,触上了贺予的脸庞。他的心脏在急剧地跳动,他的噪音亦是沙哑不堪的,但他仍笑着一一为什么不笑呢,未来都是坦途了。

他的眼睛明亮,在水汽朦胧的视线中望着他,重连时,他还是很爹,会像个长辈一样,笑着擦拭贺予脸上簌簌落下的泪。但重逢时,他已有了他一生从未有过的温柔,他对他面前的珍宝说:“你好啊,小鬼。“

贺予喘着气,他眼里好像有这世上所有的火焰与星辰。他侧过脸,任由自己的脸颊贴上谢清呈的掌心。

那温热的掌心啊……无任何东西可以替代。

贺予眼睛红红的,凝望着谢清呈的脸,似有无限的委屈又有无限的期待,小兽一般蹭着他的指尖。

“你好……“他笑中带着泪,更咽着,眼眶里全氤氲了却也不肯眨一眨,他就这样看着他,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他向这个再也不会离开自己的人,喑哑地,说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字,“谢清呈。“

他笑着笑着,泣不成声,不住喃喃:“你好……谢清呈……你好,谢清呈……”

十七年以前,我很高兴能遇见你。

十七年以后,我很高兴,还能再次遇见你。

--当他把手给他,而他紧紧握住的时候。

当他说,你好啊,小鬼。

当他答,你好,我的谢清呈。

当他回到他身边时,风平浪静,万里为晴。心里的缺口终得圆满,病案本缓缓合上,他已被他治愈过去,他将被他治愈一生。

没有谁再是病人和异类。

那无尽夏,终于再也不会凋零了。

-一正文完一

后记:

本书以贺予先生旧稿为依据,结合前年开发的,仅限历史文化科研部内测使用的超光速考古解密器,重撰编写。

经解密器印证,贺予先生旧稿所述严谨公正,未曾因私怨污名一人,亦未曾掩埋粉饰己过。贺谢二位先生重逢后,谢清呈先生亦审阅并充实了稿件,以客观角度,纠正了部分行文,并填补了相应空缺。

因贺予先生曾透露私稿一事,许多读者对贺予先生的私稿感兴趣已久,然而这些内容涉及隐私,不可用考古解密仪探考,我在撰写传记时,曾冒昧向贺先生询问是否口以透露一二。贺先生看了一眼谢先生,笑着拒绝了我,于是我只得延用贺先生旧稿内的“……”,以示内容有删。

私稿珍贵,详叙两位先生相爱缠绵事,可惜只能以省略号一笔替代,无法详示细节,以我一个事无巨细的传记作者角度看来,实在可惜。但想到贺先生与谢先生自己存有完整内容,世上是有完整版存在的,二位先生自可夜雨共读,我又得到了一些安慰。

最后一次采访完毕时,我从贺先生沪州的别墅里走出去,我看见一片刚修整过的草坪,芳草正青青,而草坪旁边开着灿烂的绣球花,繁花似锦。

阳光很好,就和他们初见时一模一样。

我想,在各位读者中,如果有人有缘经过那座别墅。

那么也一定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那里,就是他们相遇的地方。

肉包不吃肉

2022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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