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的话，梁河很想挖开张志渡的脑袋看看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再不济也要触摸一下这家伙的额头，看看有没有温度的变化，这家伙究竟是不是发烧。
毕竟刚才那一镜的各方面表现真的足够好，都不用怎么修剪和后期，完全能放在正式版的剧里。
而且，已经演出角色该有的味道了。
梁河转身望向其他的工作人员或路边停驻的群演，这帮家伙的说辞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是吧，刚才那一镜还不行么？”
“不是不是，今天的形势是不是被逆转了？”
有人在人群中讲解梁河的光荣历史：“我不是第一次进入梁导的剧组了，梁导拍戏是出了名的严格，通常情况下，就算大家都觉得演得很好，演员们也出色发挥，可梁导还是会让大家重新拍那么一条，原因是刚才拍出来的东西并没有他心中想要的味道，可今天的情况有点不对。”
“岂止是不对啊。”有人夸张道：“梁导都没有说什么话，甚至是觉得可以一遍过了，这样的情况在梁导之前的剧组里都是例外，结果张志渡觉得......还能再拍一遍？”
围观的吃瓜群众们觉得自己看到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之前重拍就是惯例的梁河觉得可以一条过了，而名不经传甚至不久前还深陷舆论风波的张志渡却觉得——
不行。
是吧，不仅身后的吃瓜群众，就连梁河都觉得离谱至极，因为在他看来，张志渡能把试镜时饰演过的片段重现就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那时候的梁河还没有彻底研究过剧本，可后来他开始认真研究了，也同样觉得张志渡那会的表演棒到不行。
而现在，张志渡的演绎明显要比试镜那时候要强上不少，可这个家伙居然还不满足，甚至还想再拍一条。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
梁河点点头表示同意，可还是试探性地问了一茬，“老张啊，你想怎么改？”
“口音。”张志渡认真说，“我研究过《狂飙》的剧本，还有现在的拍摄场地，毫无疑问，这个剧本的故事是发生在粤府的。”
“嗯。”梁河饶有兴致地说着，“然后呢？”
“高启强是本地人，不是外来客。”张志渡说，“而且戏里面的大多数角色都是本地人，比如刀哥又或者后来的莽村那些人，其实都是本地人。”
“所以你是觉得......”梁河认真道：“大家的普通话要保留点个广府人说普通话的口音？”
“是这个意思。”张志渡点点头，“这样至少能让观众们觉得很有代入感。”
“不行。”梁河瞬间摇头。
“为什么？”
“很简单。”梁河双手一摊，“老张啊，我们剧组里除了你，其实没有多少个广府人，如果强行要他们用广府口音说普通话的话，那种四不像的普通话会让观众觉得割裂，你这个提议当然是好的，可事实太难办。”
“简单。”张志渡说，“我们粗略修改一点就好，并不需要原汁原味，因为广府人的普通话口音也不是统一标准的。”
“比如说？”
“不分平翘舌，也不要后鼻音，其他某些音节就算了，平翘舌和后鼻音我们很好处理。”张志渡说。
他说完，梁河并没有立即回应，这位拍了无数部电视剧的大导演只是摸着下巴在原地发呆。
或许是看出了梁河的正在犹豫，张志渡决定用实际情况来说明一切，“这样吧，梁导，我跟那几个老师商量一下，你看看效果，最后用什么方式由你来定夺？”
“可以。”梁河点点头。
他对张志渡更高看一眼了，谁说这家伙不清楚人情世故，如果真是刺头的话，什么“由你来定夺”的话根本就不会说出口的好吧。
只不过此时的梁河对张志渡并没有太大的信心，那家伙已经跑去跟那几个演员讲述等下拍摄要更改的地方了，而梁河只是默默地看了两眼，他转头拿出了手机，界面停留在与路扬的聊天框里。
并没有打下文字。
梁河其实很想跟路扬吐槽一下，可想了半天也的确没有什么好说的，毕竟张志渡可能会有自己小设计的事儿，路扬早早就跟自己提醒过。
只不过这所有的小设计太过于天马行空。
“梁导，你不看好？”副导演邹侠在旁边说。
“不看好。”面对助手，也是以后会一起并肩作战的伙伴，梁河当然不会藏着东西，他余光瞄向那边的张志渡侃侃而谈，“首先，电视剧电视剧，这么多年来，大多数电视剧的演员都是用着标准的普通话，哪怕他们的普通话不标准，也完全可以用配音来解决这一问题，你知道用标准普通话的愿意么？”
邹侠想都没想，“之前有人跟我说过，其实用标准普通话有很多原因，比如说标准的普通话能让观众们可以更好的接受，毕竟大江南北的观众从小看的剧都是标准普通话，他们会下意识地觉得这是电视剧应该做的事儿。”
“而且，标准普通话不会出戏。”邹侠又补充，“我记得影帝黄诗学曾经有一部剧，后期他所饰演人物成长的时候，到了一定年龄，原来挺标准的普通话带上了口音，而且那口音是自创的......”
“那部剧就是我拍的。”梁河突然说。
邹侠：“......”
场面一度有点尴尬。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梁河说，“那时候的口音也是黄诗学自己设计的，他一个北方人出演南方人物，口音自然不标准，所以只能自创，在这一点上我扭不过他，最后还是拍出来了。”
“后来那部剧得到了很多奖项。”说起自己的光辉历史，梁河有点感慨，“但其实还是有点缺点的，当时观众们骂得最多的就是黄诗学的口音有点出戏，虽然黄诗学最后凭借那部剧获得了影帝，但......”
“但从那时候开始，你已经不相信电视剧里能穿插口音了？”邹侠顺着梁河的话往下说。
“是啊。”梁河说，他的目光又看向了那边的张志渡，“我从张志渡的身上看到了敬业和天赋，而且他也有不俗的演技，这些优点都是支撑我同意他重拍一遍的地方，但至于结果......”
梁河的话没有说完。
可身边的邹侠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可以让你重拍一遍，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但很不好意思，其实我内心早就做好了选择，机会我给了，但我不会同意，因为我曾经在这方面翻过车，所以不会重蹈覆辙。
所以这和路扬的聊天框，应该是准备好和路扬说一声拒绝提议的事儿吧，作为和路扬第一个合作的导演，也是对方公司旗下的人，邹侠当然知道路扬也在梁河面前给张志渡要过特别照顾，现在梁河拒绝，那他肯定要给出拒绝的理由。
那头，张志渡还在教着大家广府式普通话怎么说，他到底是粤府人，曾经北上念大学的时候当然刻苦练习过普通话，可他松懈下来的时候，那口音还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毕竟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再说了，广府式的普通话并没有个标准，只需要有一定特征就好了，毕竟拍电视剧，底线还是需要让观众们听得懂。
如果真是原汁原味的广府普通话，观众们只会觉得遭了殃，毕竟江湖上流传的那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普通话”不是开玩笑的。
“第一个要点就是不要平翘舌，然后是没有后鼻音。”张志渡认真地跟身边的演员们讲解，“受粤语的影响，广府人的普通话是没有口音的。”
“老丝......”
“蟹蟹，酱紫行嘛。”
演员们有模有样地学着，毕竟大家的职业是演员，演戏是工作，演粤式普通话同样是演，在这点上大家都是强项，学起来自然不会花费太多的功夫。
“梁导，可以了。”
片刻后，张志渡跟梁河打上招呼。
“那好。”梁河点点头，又大声喊，“各方位注意，开始拍摄！”
“听嗦青海黑色会很凶......”
群演叔公的声音突然在片场出现，像一阵春风，扰乱了剧组旁所有人的心思。
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人们远远地看着那边，虽然能听到那边的声音，可讨论声并不会影响那边的拍摄。
人们已经闹出了声：
“我没听错吧？”
“我超，真的假的啊？”
“妈的，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我跟了梁导那么多剧组，自从张志渡拍完那部戏之后，剧组里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演员能用标准普通话的话，绝对不能用自己设计的口音。”
“可是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群演都开始粤式普通话了，我不是说粤语的人，但在我耳朵听来，刚刚那大爷的台词说得就像这几天我们在广府碰到的本地人一样样的。”
“所以刚才张志渡让梁河重拍的原因是普通话么？”
“有没有搞错啊，换个地区特征强烈的口音就这？”
“还别说，刚才那句话好像还真挺有感觉，感觉我真的家进入到了剧情里面。”
不止围观观众。
就连身边坐在桌前的本地群演都放松了很多，他们开始用粤语交流，虽然人没有入镜，但现场的收音设备还是能将他们讨论的声音收进设。
那些本地群演们不在画面，可还是用着自己蹩脚的，外地人难以听懂的粤式普通话交谈，好像真的在讨论那所谓的刀哥到底是何人。
还别说，真有村里面一起吃饭，大家扒着家长里短的味儿了。
而且，这话里话外无非透露着一个信息——
大家口中的刀哥很可怕。
有那么点多角度烘托的意思。
梁河完全没有想到能引起这样的反应，他还以为张志渡的语言口音设计只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可实际上一拍出来，这既视感和代入感有了，很容易让人就觉得这是他们身边发生的事儿，好像真的是一对广府人在村口祠堂面前的大榕树下吃着东西。
于是梁河选择继续看，他身前铺在地上的手机已经黑屏了，此刻的他并没有想着搭理，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志渡的表演，那眼睛连眨一下都不舍得。
“现在是法治社会，没有什么黑社会吧。”
和第一镜一样的动作，也是一样的台词，可仅仅是口音之间的改变，就让梁河觉得，他心中的高启强就应该是这样——
他的文化和文凭不高，曾经混迹于市场里的鱼摊，也没有读完书，更没有学习到标准普通话的机会，这样的人，哪怕最后成为了远近闻名的企业家，在普通话口音方面也还是会有的。
而且......
这样更显得真实。
梁河想着想着，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不再依靠着监视器窥测现场，只是目光直视张志渡。
就这样。
《狂飙》第一集开始时的预告就让梁河觉得......稳了
他已经发现了一片新大陆，不，是好几片。
比如说张志渡的这个设计绝对是好的，跟之前黄诗学的口音设计完全不同，这的确是广府人说普通话的味道，大家不会觉得违和，更能够从口音里得出“这事儿发生在广府”的信息。
再比如——张志渡绝对是个有想法，且想法正确的演员。
原来路扬跟他说这事儿的时候，梁河还不太信，毕竟后来的他始终觉得这高启强的角色并不是只能张志渡演，之所以那么帮衬，只不过是为了给路扬一个面子。
可令梁河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家伙的一个点子就能影响到后来整个剧组的小设计，更何况他的演技和琢磨剧本的努力给剧组的很多人打了个好的榜样，能影响剧组风气的人......
能当宝用的好吧。
最后的最后，梁河乐呵呵地打开了手机，那界面还是和路扬的聊天界面，这次梁河打字了，不是拒绝，也不是絮絮叨叨地给路扬说着拒绝的理由，而是夸赞——
「路编，你这演员选得好啊！」
不多说，多说不是自己的风格。
梁河躺在自己的椅子上笑笑，仿佛看到了剧组的光明未来，总觉得有这样的演员在手下，自己能够足够省心。
而这时，张志渡的声音传来，“梁导，你觉得刚才......”
“就按你说的演！”
张志渡话还没说完呢，梁河直接给出了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