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个虚拟现实的体验,看着好看罢了。” Shirley随手将单片往旁边一拨,仿佛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目光关切地落在刘筱脸上,“快别说我了,刘筱,你这些年……变化挺大的。罗盼的事,我都听说了,真是……太难为你了。”
她语气真诚,带着沉痛的同情,主动提起了那个敏感的名字,目光清澈地望向刘筱,不躲不闪,仿佛急于了解一些别后情形的关切的老友,对刚才那半小时里惊心动魄的暗流汹涌,对那通电话、那诡异的体验、那冰冷的“协议七”,全然无知。
刘筱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混合着哀愁与疲惫的神色覆盖。
她轻轻叹了口气,端起咖啡杯,指节微微用力:“是啊……罗盼他……躺了好几年了。植物人状态,医生说……希望很渺茫了。”她顿了顿,抬起眼,眼神复杂地看向 Shirley,话锋忽然带着一丝试探性的飘忽,“白芷,听说……你后来和一些人也闹得不太愉快?还牵扯进一些……挺复杂的事情里?”
咖啡馆里细细碎碎的交谈声伴随着流淌着的舒缓的爵士乐,咖啡与甜点的香气氤氲。两个多年未见的女人相对而坐,一个真诚关切,一个哀婉试探,言谈举止间,全是久别重逢该有的温度与唏嘘。
席间,不知是谁,似乎还提起了当初那个“酒吧街”事件。
Shirley眉头微皱,一股股古早久远的回忆又涌上心头。
那个时候,xZ旅拍女除了那天的“壮举”,后面还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含沙射影。
比如后来白芷曾经短暂的给一个着名的经济学家做过助理,于是她的朋友圈开始了对“助理”的极尽嘲讽和含沙射影,同样的,生怕她不能对号入座,添加了不少她的个人细节。
白芷不时刷到,内心一阵烦躁。她直接留言或者私信询问,对方一再给予模糊不置可否的回复“别想多了”,“我之前遇到的人”……
如此的不真诚不直接又如此的……高高在上。
为避免自己的情绪受到污染,她干脆屏蔽了这个人。
有意思的是,这个被屏蔽了,无数个这样的,有过一面之缘的边缘性的躺在她朋友圈的社交关系,又此起彼伏的开始了。
她有时候在想,这是最早的“五毛党”吗?
甚至发展到后来,她关注的微信公众号还有关注或者转发过的微博网红,都开始了,像是一台台搅拌机,发射着带有韩安瑞思想印记的、扭曲的、幼稚又无聊的恨意。
像这样的面对面的人际交流,还算是相对比较“真诚”的了。
只有 Shirley自己知道,平静的咖啡桌下,是怎样的暗潮与机锋。刘筱今天找她,绝非叙旧。而她,也早已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的Shirley。
她想起了洛兰的话,皱起了眉头,她在考虑要不要截住内心涌起的想要倾诉的冲动,虽然那个有关“朱炽韵”的故事很像是一本恶毒女配穿书想要改变原有情节命运的低俗小说。
咖啡厅的音乐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切换成了慵懒的爵士乐,空气里依然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甜腻的糕点气味。
Shirley坐在刘筱对面,脸上关切的表情尚未褪去,心底却因为对方那句突然的试探而骤然拉响了警报。
刘嫂放下咖啡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眼神却像探针一样在 Shirley脸上小心的逡巡。
来了。这才是今天见面的真正意图之一。不是叙旧,是评估,是试探她这个“旧人”,在韩安瑞那摊浑水里,到底陷得多深,知道多少,又变成了什么样。
Shirley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垂眸,拿起自己那杯早已凉透的日晒耶加雪菲,轻轻晃了晃,看着深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短暂的痕迹。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窗外商场中庭熙攘的人流,侧脸在光线下显得安静而略带一丝恰到好处的怅惘,仿佛真的在回忆一段不愿多提的往事。
在商场透明穹顶下,午后的阳光倾泻下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热闹的人潮一阵一阵的涌过,孩童的欢笑,情侣的私语,一切都充满鲜活的烟火气。
对面墙体上的观光电梯上下挪动着,像是一颗颗被拨动的算盘珠子。
墙体上有工作人员正在更换的一幅巨幅海报。那海报正从顶端缓缓向下展开,几乎覆盖了半面墙体。
先是一抹极具穿透力、仿佛带着声浪般的浓郁靛蓝色撞入视线。紧接着,整幅画面完整呈现。
是麦昆。
Shirley的眼神是虚的,眼前的繁华在眼前飘过,但并未真正照进脑海里,只有指尖微凉的咖啡记忆还微微的刺激着她的神经。
只是,对面的那画面的背景充满了戏剧张力与脆弱的美感早已越过了指尖冰凉在大脑中的位置——或许是骨骼般的镂空设计,或许是羽毛与金属的尖锐碰撞,又或许只是他本人那双总是带着一丝忧郁与不羁的深邃眼眸的特写。
她脑海中倏然闪过一些早已尘封、却依旧鲜明的片段。不是关于阴谋或生存,而是关于美,一种极致、疯狂、却又无比真诚的美。
她的视线依然没有从窗外那幅海报上收回,眼神却变得悠远而柔和,仿佛透过那层印刷油墨,看到了更辽远的东西。
这个世界确实充满了令人失望的算计、污蔑和不公,像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泥沼。但在泥沼之外的某个地方,或许遥远,或许寂静,依然存在着那样的人——他们以惊人的才华和纯粹的内心,创造着不容置疑的美与深刻。他们存在本身,就像泥沼上空偶然掠过的、璀璨却遥远的星辰,提醒着在黑暗中前行的人:美好和真挚,并非幻觉。
再抬眼时,Shirley脸上那种经过克制后的无奈与疏离,那层应付式的微笑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近乎通透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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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安瑞站在可以俯瞰半个城市的玻璃幕墙前,手里端着一杯冰水。水中没有加柠檬,没有气泡,只是纯粹的、透明的、毫无修饰的冷。这是他现在的准则——摒弃一切不必要的风味,只保留功能。
“朱丹让我把这个带给你。”朱炽韵还是保留着在外企的习惯,直呼名字,她从手包里取出一个扁平的丝绒盒子,推过来,“说是前阵子拍卖会上看到的一方老印章,石料还行,刻工是清中的。她知道韩伯伯喜欢这些,正好凑一对。”
朱炽韵的话语像一只泥鳅,左摇右摆的钻进他的空闲里。
自从“名树案”和“豪车案”告一段落之后,韩安瑞总有点意兴阑珊,特别是面对朱炽韵的时候。
照道理他应该欣赏他们的手段与有荣焉的同有胜利的快感,但是奇怪的是就像退潮的海岸,他竟然莫名其妙生出一丝难以形容的厌倦。
若不是朱炽韵最近几次三番的来找他,他可能很长时间都不再想起她了。
韩安瑞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方寿山石印章,芙蓉种,颜色温润,刻着“怀素”二字,边款清晰。东西不算顶贵重,但送得很巧——他父亲最近确实在寻这类清玩小件。他合上盖子:“替我谢谢,费心了。”
“她就是细心。”朱炽韵笑了笑,端起茶杯,“她总说,现在年轻人里,像安瑞哥你这样还懂老东西、能静下心品味的,不多了。”
这话听着平常,但韩安瑞品出了一丝别的意味。朱小姐通过朱炽韵递东西,是维系关系的纽带。而夸他“懂老东西”、“能静心”,则是在肯定他区别于那些“浮躁”同辈的特质——这正是朱小姐一直以来,潜移默化中让他觉得自己“特别”、甚至“更清醒”的方式。
她就是这样,她从不直接否定她自身不具有的特质或者缺失,比如艺术审美,她也不会直接说“艺术是毒药”。那样会引起明显的对立。
但是她会送一些作为他这个年纪不感兴趣的“老”物件,让他内心有一种别样的隔阂感。
“不过是家里环境影响。”韩安瑞语气平淡,“现在也没太多时间弄这些。”
记得有次,朱小姐开玩笑的对蒋思顿说,“如何治疗不接地气的‘文艺病’”,眼神还不停的瞟他,“第一步,就是杜绝db评分七分以上的电影。”
大家哄堂大笑,他讪讪的,但是不跟着附和似乎就会显得太格格不入了,所以也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他家族三代人用血脉传递的东西——那种看见世界丰富层次的能力——至此成了需要被终生管理的慢性病。
但是他很奇怪没有特别抵触,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白芷那样鲜明的爱憎和明晰的自主意识——那样会不会显得太与众不同?有些时候他是真的懒得思考。
朱小姐似乎有一种天分,她总能够把一些或者有逻辑硬伤,或者有悖常识,或者大逆不道,甚至有些道德崩坏的一些观点包装得让人特别有共鸣,然后身处其中的你不仔细还挑不出什么毛病。
在日复一日的“润物细无声”之下,若不是自我主体的城墙极其稳固,如他这般的,也懒得去进行深入思考。
毕竟他是一个世袭的贵公子,他本可以活得不累,当然这种不累既包括躯体的不累,也自然包括思考的不累。
所以,自这之后,韩安瑞倒是又和朱炽韵不咸不淡的见了几次。
所以,当朱炽韵再替朱小姐发出见面邀请的时候,他沉吟良久,也没有明确拒绝,只是把邀请函随手放在抽屉里,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