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烛火通明，一张用粗苯的木头，搭建起来的桌子足足占据了半个大帐，桌上堆满了书籍纸张。龙翔文猫着腰站在书桌旁，问道：“龙自策被长公主抓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手指徐徐拂过一摞摞的书籍，看似在寻找什么。府中的书都被他搬到了这里，一直都没有时间整理。
“翔文叔，我当然有我的消息来源。而且长公主在污凌关下大破草原蛮族后，现在已经在返回都城的路上。”
“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手指停顿，抬头望向那个年轻人，龙自峰的突然拜访，让鼎文侯龙翔文一时间弄不清楚他的用意，其实，关于那场大战的详细战报，早已摆在他的书案上，现在不知压在哪一摞书籍下。
“我是来跟你做个交易的。” 龙自峰环顾四周，硬是没有找到可以坐下来的地方。
“什么交易？”
“我可以帮你杀了长公主，救出龙自策。”为了让龙翔文相信他不是在胡说，他收起笑容。
“条件呢？”
“支持我登上圣君之位。”
“一派胡言。”龙翔文挺直身躯怒道。
“别急着拒绝啊。” 龙自峰又展开他的笑容，“等长公主带着龙自策回来，你的那些秘密就包不住了，你认为青龙祖祠宫的长老们还会支持你吗？”
龙翔文选择沉默，又低头在书籍中寻找起来。
良久，龙自峰摇摇头，径自走向帐门，同时说道：“我来就是告诉你，我有这个能力，也随时听从你的调遣。”
“等等。”龙翔文缓缓抬头。
龙自峰转身。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龙翔文问，此刻的龙自峰让他感觉不像是一直待在偏移边城的落魄将军。
“当年，你要是换我去北方，现在龙翔云早就被赶下圣君之位了。”
“为什么是你？”龙翔文眯起眼，手指不自觉在桌子上敲了一下。他犹记得三年前，对龙自策和龙自峰的选择上，着实让他纠结了很久，最后他选中了龙自策。
“因为他没有我狠。”龙自峰耸耸肩，“否则你现在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不是吗？”
我想起来了，这就是当时没有选他的原因，想到这，龙翔文释然了。“自峰啊，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到的流言，我和龙翔云之间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思索了一下该如何去阐述，然后说道，“我和他们只是在帝国的治理上有分歧，对于外敌，我们的态度是一致的。”
“太后会相信吗？长公主会相信吗？”龙自峰讥讽道，“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从一开始你就错了，大错特错。”他摇头离开。
望着消失不见的背影，龙翔文嘴唇紧闭，呆立良久，我做错了吗？他暗道，不，我没错，我是为了整个帝国，为了皇族的兴盛，我没有错。他转身，用力将那本找了很久的书籍抽了出来，不料压在上面的书籍倾覆，引起账内一片狼藉，然后，龙翔文又在书案上看到了那份战报。
与城外大营的冷清截然不同，都城里沸腾了，大街小巷之中，都是相互打听消息的人们，各个酒馆茶肆更是挤着满满的。
“听说了吗？长公主在污凌关下，消灭了一百万草原蛮族军队。”一位酒客满脸通红，大声跟旁边的同伴说道,他的话引来周边人的注意，当然这也是他想要的效果。
“老林，这个消息早就传遍了。”旁边有人浅笑拆台。
“那你知道是谁领的兵吗？”
“不是长公主吗？” 拆台者继续。
“所以说你们还是不清楚里面的事情吧。”老林端起酒碗，咕嘟咕嘟的喝下去一碗，看着众人都用渴望的眼神看着自己，十分得意的说道,“我的侄子在义冠侯龙翔雷的手下当一位偏将。他…”
“老林，老林，急死我了，告诉我们怎么回事。” 拆台之人打断了他的啰嗦。
“好，好，我说我说，大家还记得镇北侯府三公子吗？”
“哪个三公子？”众人中有人出言询问。
“就是号称都城一霸的虎和风。”立刻就有人接话普及。
“那是他有意那么做的。”老林翻了翻眼睛，“其实在十几年前，镇北侯府就布局了这次战事，虎三公子是长公主隐藏起来的一只奇兵。”
往往越是匪夷所思越是能引起人们的好奇。众人聚拢过来。其中有人询问道：“也没有看出他跟别的皇族子弟有何不同啊。”
老林没好气的反问：“你见过他欺负平头百姓吗？你见过他藏污纳垢吗？”
众人摇头。
“别打岔，接着说。”有人催促。
“草原蛮族的进攻，早就在长公主和虎帅的预料之中。于是，他们放弃了虎门五关，将敌人引到了赤北平原，”老林挺了挺有些佝偻的脊梁，仿佛他就是那个运筹帷幄的统帅，目光炯炯放光，“然后，再次重新占领虎门五关，堵住草原蛮族的退路。”
“那不就是关门打狗。”有人煞有介事的补充。
“对，就是这话。”老林的手拍在桌子上。
“当时好像是你，大骂虎帅丢了虎门五关。为此，还跟人打了一架。”拆台的人从来就不招人喜欢。
“我跟那人打架，是因为他无缘无故的瞪我。”老林抵赖辩解。
“后来呢？快说。”众人中有人着急催促。
“高明就高明在这，长公主在十几年前，就将虎家老三放在了都城，远离虎门五关，草原蛮族哪里会想到这个虎家老三。所以，在南下攻打虎门五关的时候，算漏了一环。以为长公主的手段都已经用完了。”
“嘿嘿。”老林停了下来，看了看桌子上的空酒碗。众人齐齐望向那个喜欢拆台的人，没有办法，那人只好起身提起酒壶给他满上。老林端起酒碗，细细品了一口，大伙开始不耐烦的催促，便放下酒碗，接着说道，“污凌城下，虎家老三带着成千上万的虎豹从山谷中杀出，从后面扑向敌人。”
有人啊的叫出声来，显然这是他们从没有听到了新鲜故事。
“草原蛮族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老林将话头一转，再次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这时，他们的秘密武器也露了出来。”
“什么武器？”
“草原天神和巨人战将同时出现在战场。”
众人又发出一声惊呼。
“虎和风手持一把巨大的战刀，带领着虎群冲入了巨人军阵。天神也不甘示弱迎了上去，两人的厮杀竟然引起了异像，天空中出现了黄蓝交织在一起的旋风，笼罩住整个战场。”
众人都呆呆的没有说话，脑海中充满了想象。
老林将酒喝完，满意的重重咳嗽了一声，众人回过神了。
“等旋风停止，巨人战将都被巨虎撕成碎片，天神被虎和风打成重伤，可惜被一只巨大的老鹰突然冲下救走了。”
一阵惋惜声。
“紧接着，只听虎和风一声大吼，百万草原蛮族吓的浑身发抖，至少有十万人当场吓死，其余的四散奔逃。虎门大军随后掩杀，就此一战，将草原蛮族全部斩杀在赤北平原上。”
“痛快。”有人大喊一声，“我们青龙帝国经过这一仗，从此可以享受太平了，帝国万胜，长公主万胜。”
“帝国万胜”。
“长公主万胜”。
这种振奋人心的话语在大街小巷中迅速传开，压抑许久热情瞬间点燃，不少人不约而同聚集到皇宫门口，高喊着口号，表达他们的喜悦。
而此时，瞿青从外面快步穿过一间不起眼的小院，推开房门，说道：“老爷，消息已经发布出去了，外面到处都是兴奋的人群。”
干瘦的瞿老夫子向着瞿青挥挥手，再次拿起长公主传过来的军报仔细端详。
太后寝宫。
“母后，母后。”龙翔云快步走了进来。
太后放下手中的密折，抬头看着满脸兴奋的龙翔云，平静道：“我已经知道了。”
“太好了，太好了。” 龙翔云兴奋地来回走动，嘴里不停念叨着，“打赢了，打赢了。”
“圣君。”太后沉声提醒，“不要忘了城外还有几十万大军呢。”
这话宛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将他从狂喜中浇醒，龙翔云快步走到太后的身边坐下，问道：“母后，我姐什么时候回来？”
“已经在路上了，你姐抓到了龙自策，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弄明白了。”她将手中的密折递给了他。
咣当，龙翔云将桌上的茶碗茶壶一并扫落在地，骂道：“龙傲祥他竟敢…。”
“圣君。”太后厉声喝道,“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她瞅了一眼从暗处急闪而出的郭启，挥手让他退下。
龙翔云看着母亲的满头白发，惨然一笑道：“儿子没有用，让母后操心了。”
“当年将你推上圣君之位是我和你父王的意思，”太后柔声说道。当知道这股叛军的幕后主使是龙傲祥后，那种无力感比愤怒更加强烈。她突然理解龙翔云在圣君这个位置上是多么的不容易。她的手抚上儿子花白的鬓发，“这个位置不好坐啊，掣肘的人太多，让你受委屈了。”
“不，母后，是我没用。”
“不管怎样，你坐在圣君这个位置上，就没有人可以小瞧你。”太后语中带出火气，“传下命令，让他们都到议事宫，我要见他们。”
※ ※ ※ ※ ※
“戈噶，不能再杀战马了。” 伊罗心疼的大叫。但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只是半卧在不远处，眼睁睁看着戈噶用尖刀熟练的刺入战马的脖子。战马一声嘶鸣，剧烈的挣扎想站起来，却被十几个草原军士狠狠的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熟练的划开马的肚子，热气立刻从还在抽搐的马肚中冒了出来。紧接着，马的内脏倾泻而出。腥臭味弥漫在早晨清晰的空气里。
山谷密林中不时响起战马临死前的嘶鸣。戈噶从马身上抬起头，满脸的红色，冒着热气，手中拿着一块深红色的马肝，推开拥挤的人群，走到伊罗的身边坐下。一边用乌黑的袖子胡乱的擦着脸，一边将马肝递给了伊罗：“趁热吃吧。没办法，不能生火。”
伊罗抬头，雪沫子打在他的脸上，快速融化变成冰水顺着脸颊流淌，挣扎着坐了起来，靠在一颗大树旁。尽管裹着厚厚的羊皮，依然让他感到切骨的寒冷，接过还带着温度的马肝，伸手在自己不太温暖的怀中掏出了一把镶着宝石的短刀，哆嗦着将马肝切成细条，送进了嘴中，大口咀嚼。用餐后，伊罗望着远处的雪山发起呆，而戈噶转身又抢来一块血淋淋的马肉，一屁股坐在他的身旁，收起自己的尖刀，伸手夺过伊罗的短刀。
“戈噶，这几天，许多勇士再也没有醒过来。”半晌伊罗才回过神来，脸上悲苦的问道：“我们能回到草原吗？”
“一定能。”戈噶将切细的马肉递过去，但被拒绝，他便自顾自的丢进嘴里，“我感觉虎家并没有想杀光我们的意思。”伊罗投来诧异的目光，戈噶满不在乎的用袖子将嘴角的马血擦去，“你没有看出来吗？”
是的，我还真没有看出来。伊罗暗自鄙夷，论起狡诈谁比得上你。
“当时我杀到山谷前，结果被他们挡住去路，后面虎群越来越近。” 戈噶双手晃动，“我正准备带头冲锋，敌方的军阵立即将进山的道路给我让了出来。”戈噶大言不惭地说道，“最后你也看到了，我们进入山谷，他们也没有再追杀过来。”
“这是为什么呢？”虽然戈噶的描述夸大，但事实确实如此，虎家放出一条生路给他们。
“其一，他们的伤亡也不小，真正到鱼死网破的时候，我们即使输了，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其二，”戈噶自然而然的将伊罗的那柄短刀挂在了自己的腰上，站起身将伊罗从地上拽起，“这可能是长公主的意思，草原的势力消耗殆尽，域北高原的野兽大军必定进入草原，谁能保证它们不会继续南下呢。到那时，长公主的头就会更痛了。”
“等我们回到草原，勇士们也死得差不多了，结果还不是一样。”伊罗脸色哀怨，“我们就不应该南下。”
“走吧。不走快点，虎家派虎群过来赶人，可就不好了。”
伊罗快步赶上他的步伐，气急败坏道：“戈噶，这个笑话不好笑。”
绵延的大山，一眼望不到头，失去战马的草原大军如今都变成了步卒，默默在乱石和丛林中移动。没有旗帜，没有号角，死一般寂静。傍晚时分，他们翻过一座高山，下到谷底，面前是一条小溪，传出潺潺水流声，上百的篝火沿着小溪被点燃，火光倒映在水面的薄冰上，组成两条弯弯曲曲的并行光带。
接近营地，戈噶眼尖，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厚厚的羊皮袄，圆圆的大头戴着用狼皮做成的毡帽，一只手上提着一只羊腿，焦黄中发出吱吱的声响，冒着诱人的香味。是棠绚部落的凌丰山，他立即迎上去。“凌大哥。”他的笑容无比温馨，“天神护佑，没想到在这能遇见你。”
“戈噶。”凌丰山瞄了一眼他，“你还没有死呢。”
“差一点就去了天国。” 戈噶装作没听出话中的恶毒，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他看到沿着河谷搭起无数的帐篷，战马被赶到小溪对岸的青草地，他甚至还看到了自由漫步的牛羊，这里根本就没有一点战败逃亡的景象，羊肉的香味在营火处四溢，这让已经空了一天的肚子抗议的咕咕叫了起来。
旁边一阵骚动，然后便是一片怒骂声，刚刚赶到的军士饥肠辘辘的涌向火堆，却被营地里的人们挡在营火之外，争执越来越激烈，有人亮出来兵器。
“凌丰山，你这是在干什么？”伊罗快步赶了过来，怒瞪着他。
“伊罗首领，没有办法啊，这次南下，我们南方草原部落什么也没有得到，这不，只能灰溜溜的滚回家，咬紧牙关熬过这个严冬，这些牛羊要是给了你们，我们就要饿死了。”他带着夸张的表情，挥舞着还冒着热气的羊腿，“你老多担待，别生气，等过了这个冬天，我们还没有饿死，一定亲自上门给你老人家赔罪。”
“你，”伊罗闻着肉香，不禁吞了一口吐沫，连同指责的话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我们可以做交易嘛？” 戈噶道。他怎么看不出来呢，凌丰山就是在这里等他们。
“那要看用什么交换了。”
“这个行不行？” 戈噶从后腰处摸出一包沉沉的布袋，丢了过去。
凌丰山在手中颠了颠，布袋中传出清脆的叮当声。“这个恐怕不够。”他将布袋丢在自己的脚下。
“这个够不够？” 戈噶笑容不变，这次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暗红色软皮，递到凌丰山的面前，“这是我部落中最好的一块牧场，现在押给你，我们吃你一只羊，来年十倍还你，如食言，牧场就是你的了。”
凌丰山不顾羊腿是否烫嘴，叼在嘴里，急忙接过，展开仔细观看。
“不会有假，天神用天国异兽的皮制成的。”伊罗也将他的软皮递了过去。
凌丰山端详一番，从怀中掏出一面残破不全的军旗将两张软皮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怀中，将嘴里的羊腿丢给戈噶，弯腰捡起布袋，转身走向他的简易帐篷，“我这还有好酒，不过也要算账的。”回头见两人阴沉着脸，他笑道：“嘿嘿，别这样看着我，到时候，你们一定会感谢我的。”
雪花悠然落入清晨的雾气中，最后在光秃的岩壁上、羊肠小道上结下一层厚厚的冰霜。戈噶手握缰绳，努力将马稳住，而身旁的伊罗坐在战马上左摇右晃，全然不把这当回事。
“他问我为什么？他竟然问我，你说他有多可笑。”伊罗咧开缺了半颗牙的大嘴笑道，眼光却冷如寒霜。
“他已经死了。” 戈噶回道，其实凌丰山临死前说了什么，他很想知道，不过他更想知道伊罗的部众是如何第一时间接到屠杀命令的。当时他正巧离开凌丰山的帐篷，穿行在营地之间，在小溪旁他提起裤子转身，营地变成了战场，不，准确来说是屠宰场，原来还充满笑声和歌声的场面，瞬间变了模样，伊罗部落的战士不容分说，将锋利的刀刃插入对方的胸口，然后迅速汇合，举着弯刀杀向四方，帐篷接二连三的倒塌，冒出火舌，处处都是凄厉的惨叫声，当伊罗提着凌丰山的头颅出现在帐外，战斗便很快就结束了，棠绚部落的军士纷纷丢下兵器，跪地投降。
“他们在大战开始前便逃了。”伊罗面带讥讽，“没想到吧，你并不是草原上最会逃跑的人了。” 伊罗残留着杀意的目光望向戈噶，“南方草原部落给我们的敌人让出道路，眼睁睁看着敌人的长矛刺向我们的背后。”
戈噶忙转头，身后是蜿蜒的队伍，伊罗和他的战士们骑在马上，押解着俘虏，这些可都是草原上最好的牧奴啊。可凌丰山死后，他们为什么不逃跑呢？这让他百思不解。
“都他妈的该死。” 伊罗余怒未消的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