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后,纽约,曼哈顿下城,沃特街117号。
这是一栋外表并不起眼的砖石结构老建筑,只有六层高,混杂在众多小型律师事务所、会计师事务所和低调的咨询公司之中。门面简约,只有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铜牌,刻着“奥丁视野”几个花体英文字母。
马斯克的车队悄然抵达。他没有乘坐标志性的特斯拉,而是一辆经过防弹改装的黑色凯迪拉克。随行的只有两名贴身保镖和一名助理。他拒绝了助理递上的大衣,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和黑色长裤,步履沉稳地走向那扇厚重的橡木门。
门无声地滑开,仿佛早有感应。门厅狭小,装修是极简的工业风,混凝土墙面,深色木地板,只有一盏线条冷峻的吊灯提供照明。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气质干练的亚裔男子已经等候在那里,微微躬身:“马斯克先生,田先生在等您。请随我来。”
没有安检,没有登记,甚至连多余的目光都没有。男子引着马斯克穿过一条同样简约的走廊,来到一部老式的栅栏门电梯前。电梯上升时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马斯克注意到,电梯的控制面板上,只有寥寥几个楼层按钮。
电梯停在五楼。门打开,眼前是一个开阔的 loft 风格空间。高高的天花板裸露着原始的横梁和管道,巨大的落地窗将哈德逊河和对岸新泽西的景色尽收眼底。室内光线充足而柔和,家具寥寥无几,但每一件都质感非凡,巨大的原木办公桌,几张舒适的皮质沙发,靠墙是一整面顶天立地的数据可视化屏幕墙,此刻处于静默的暗蓝色状态,如同沉睡的深海。
田文就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似乎在欣赏河景。他身材中等,穿着一件合身的深蓝色中式立领衬衫,下身是简单的黑色西裤,脚上一双手工制作的软底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两鬓有些许灰白。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第一次直接交汇。
马斯克看到了一张与他想象中不太一样的脸。田文看起来大约五十多岁,面容清癯,肤色是健康的浅麦色,皱纹清晰但并不显老态,反而增添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沉稳。他的眼睛不大,但异常明亮,瞳孔深邃,仿佛能吸纳所有的光线和情绪,此刻正平静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看着马斯克。他的站姿很放松,但自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度,仿佛他才是这片空间绝对的主人。
“马斯克先生,欢迎。”田文率先开口,声音与电话中一样醇厚平稳,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会客区的沙发,“请坐。茶,还是咖啡?”
“咖啡,黑咖啡。”马斯克没有客气,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田文。他的两名保镖和助理被留在了电梯口,那名引路的男子也不知何时悄然退去。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田文走到角落一个简约的吧台,熟练地操作着一台意大利产的咖啡机。机器的蒸汽声打破了寂静。他背对着马斯克,动作不疾不徐,仿佛真的只是在招待一位普通的访客。
“纽约的早晨,总带着一种独特的清醒气味,混杂着河水的潮湿和咖啡的焦香。”田文一边操作,一边仿佛闲聊般说道,语气轻松自然,“比加州的阳光,少了些热烈,多了些……算计。”
马斯克没有接这个话头,他单刀直入:“田先生,我们不必绕圈子。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田文将一杯香气浓郁的黑咖啡放在马斯克面前的矮几上,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清茶,在马斯克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他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坦然地看着马斯克:“是为了特斯拉过去二十四小时超过百分之四十的市值蒸发,还是为了那笔让您感到不快的……交易利润?”
他直接挑明了核心,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但“不快”这个词,用得极其精准且微妙。
马斯克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端起咖啡,滚烫的液体灼烧着舌尖,带来一阵尖锐的清醒。“都是。”他放下杯子,金属杯底与玻璃茶几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我想知道,这是一次偶然的狙击,还是一场针对特斯拉、针对我个人的……战争宣言?”
田文轻轻吹了吹茶面上的热气,呷了一小口,品味片刻,才缓缓道:“资本市场,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特斯拉股价高企,叙事与估值之间存在张力,印度项目隐患重重,这些都是客观事实。我们,只是比其他人更早、更清晰地看到了这些事实,并且……在合适的时机,做出了符合我们利益最大化的决策。这无关个人好恶,马斯克先生,这仅仅是生意。”
他将一场血腥的金融猎杀,轻描淡写地归结为“生意”和“时机”,这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逻辑,让马斯克感到一股寒意。
“所以,这只是开始?”马斯克紧盯着田文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任何一丝后续行动的征兆,“你们还会继续?针对特斯拉,或者……其他目标?”
田文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那笑容浅淡而意味深长:“未来的行动,取决于未来的局势和利益判断。马斯克先生,您是一位杰出的企业家,您应该明白,在商业世界里,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我们关注的是价值、风险和回报。当风险过高,或者出现更有价值的合作机会时,路径自然会发生改变。”
他话中有话,既没有否认未来行动的可能性,又似乎留出了转圜的余地,甚至隐约指向了“合作机会”。
马斯克心念电转。田文知道他在试探,也在向他传递某种信号。这更证实了他的判断:对方并非单纯为了毁灭而来,他们有着清晰的利益诉求和战略节奏。
“合作机会?”马斯克重复这个词,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嘲讽,“比如?接受你们成为特斯拉的主要股东?或者,在其他领域进行某种……绑定?”
田文没有直接回答,他放下茶杯,身体靠向沙发背,姿态更加放松,但眼神依旧锐利:“特斯拉是一家伟大的公司,您是一位充满远见的领导者。印度项目的挫折,并不会改变这一点。但有时候,伟大的航行也需要根据风向和水流,调整帆的角度,甚至……寻找更合适的港湾。”
他将话题引向了印度项目,并且用了“港湾”这个比喻。
马斯克的心脏猛地一跳。对方果然洞悉了他的困境和潜在需求!他们不仅知道他的伤口在哪里,甚至可能已经猜到了他想要如何包扎这个伤口!
“你知道印度项目的情况?”马斯克的声音低沉下去,不再掩饰其中的沉重。
田文轻轻颔首:“略有耳闻。复杂的商业环境,巨大的文化差异,难以预测的政策风险……这些都是在陌生地域进行超大规模投资时常见的挑战,只是特斯拉遇到的,格外突出一些。” 他的措辞谨慎而客观,没有落井下石,但每一个词都点中了要害。
“所以,你认为‘调整帆的角度’和‘寻找更合适的港湾’,是明智的选择?”马斯克追问,身体也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这取决于船长最终的目标是什么。”田文将问题抛回给马斯克,“是执着于一片已经证明布满暗礁的海域,不惜让整艘船搁浅,还是果断转向,寻找一片水深港阔、风向顺畅的新天地,以完成更远的航程?止损和转向,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更是超越一时得失的智慧。”
他几乎是在明示了。放弃印度,寻找替代地点。
马斯克沉默了片刻,办公室内只有中央空调极其低沉的送风声。河面上的阳光越来越亮,将波光反射到天花板上,形成摇曳的光斑。
“新的港湾……需要满足很多条件。”马斯克缓缓说道,目光如炬,“稳定、高效、可控,并且……拥有足够的容量和潜力。”
田文迎着他的目光,脸上那抹极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分:“世界很大,符合条件的地方却不多。有些地方,看似遥远陌生,但或许正因为其独特的……自主性和发展决心,能够提供比其他地方更清晰、更高效的协作框架。关键是,双方是否有足够的诚意和智慧,去建立一种基于相互尊重和共同利益的、可持续的合作模式。”
他没有提“第五特区”,但每一个词都在指向它。自主性、发展决心、清晰高效的协作框架……这正是特区相对于印度的最大优势,也是马斯克内心评估的关键。
话题已经触及了最核心、最敏感的区域。两人都在试探,都在评估对方的底线和意图。
马斯克知道,田文已经清楚了他的困境和潜在的诉求,甚至可能猜到了他将特区视为潜在选项。而田文,也通过这次会面和对话,向他展示了其背后的实力、冷静的算计以及……并不完全关闭的合作大门。
但双方都还没有亮出底牌。马斯克不会在这里直接提出将工厂迁往特区的请求,那将使他彻底丧失主动权。田文也不会做出任何具体的承诺或让步,那不符合他刚刚大获全胜的强势地位。
这是一场高手间的意念交锋,无声,却激烈无比。
良久,马斯克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田先生,感谢你的咖啡和……见解。这次会面很有启发性。”
田文也站起身,恢复了主人送客的从容姿态:“能有机会与您交流,是我的荣幸。马斯克先生,商业世界风云变幻,今日的对手,或许会成为明日的伙伴。重要的是,始终保持清晰的目光和……做出正确选择的能力。”
他伸出手。
马斯克与他握了握手。田文的手干燥、稳定、有力。
“保持联系,田先生。”马斯克意味深长地说。
“随时欢迎。”田文微笑回应,亲自将马斯克送到电梯口。
电梯门缓缓合上,将田文那张平静深邃的脸隔绝在外。马斯克靠在电梯冰凉的金属墙壁上,闭目片刻。这次会面,没有达成任何具体协议,甚至没有触及任何实质性的谈判条款。但它达到了马斯克最重要的两个目的:第一,他亲眼见到了田文,确认了对手的核心大脑及其风格——冷静、老辣、布局深远、逻辑至上;第二,他成功地向对方传递了自己正在考虑战略转向的信号,并试探出对方对此并非完全排斥,甚至留有合作空间。
然而,三十亿美元现金利润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他。田文那番“仅仅是生意”、“取决于未来利益”的说辞,既是解释,也是一种无声的威慑。对方拥有足够的筹码和耐心,可以继续游戏,也可以随时改变游戏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