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件事，李星锋最初给的解决方案，是让江大国找银行贷款。
彼时，两人曾正坐在江大国家堂屋的八仙桌旁，桌面是磨得发亮的老松木，边缘还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木纹，那是几十年岁月磨出来的痕迹。
桌上两只印着“劳动最光荣”的搪瓷缸并排摆着，缸里的茉莉花茶还冒着袅袅热气，白色的水汽裹着淡淡的茶香，在微凉的空气里慢慢散开。
窗外，几棵老槐树的枝叶被初秋的风卷着，时不时打在糊着旧报纸的玻璃上，发出“沙沙......沙沙......”的轻响，像是有人在窗外轻轻叩门。
但贷款要还的，一下子贷款几千万，就目前村里的这个收入，怕是要还七八年。
江大国捏着搪瓷缸的手指不自觉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指腹在冰凉的缸壁上蹭了蹭，眉头更是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他这辈子最见不得的就是欠账。
年轻时候村子里里穷，借隔壁村给村里人借半车玉米面都要记着早日还上，更何况是这么大一笔数目。
更别说，这么大一笔钱，还出去的利息，那数字光是在脑子里过一遍，就足够让抠抠搜搜一辈子的江大国心口发紧，像是被人用钝刀子剜了块肉似的，又酸又疼，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李星锋将江大国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从他捏紧缸子的动作，到眉头紧锁的模样，再到嘴角不自觉往下撇的细微表情，都看得明明白白。
眼珠子轻轻一转，李星锋顿时明白了这位老人的心思......
不是嫌方案不好，是怕欠账、怕花钱。
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李星锋身子微微前倾，胳膊肘搭在自己膝盖上，声音放得比刚才温和了几分：
“大爷，我建议您银行贷款，不是让您凭空添负担，是想让这个建古城的项目赚的钱，都踏踏实实落进村民的口袋里，没别的弯弯绕。”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
“咱先说正事，村里建古城还差多少钱？”
江大国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已经收拾好灶台，坐在旁边条凳上的虎子就猛地直起身子。
椅子腿在泥地上蹭出“吱呀”一声响。
虎子是生怕抢慢了，声音比平时高了半个调：
“大爷把这个工程给我们星海建工做了！资金上还差三千万！”
说起这事时，虎子眼睛亮得像揣了两颗星星，像是在给甲方江大国和老板李星锋汇报工作一样，手不自觉地在腿上比划着，一会儿捏成拳头，一会儿又张开，显然是心里激动：
“前期的图纸，我都已经找江州大学的教授们给设计好了！”
“历史系专门研究古建的老教授，美术系画工笔的老师，还有建筑系搞结构的专家，凑成了个十人的专家团！”
“他们不光在还原古代建筑的样式上没打一点折扣，连砖的颜色、瓦的纹路都查了史料，还特意做了美化，就是为了满足未来影视拍摄的需求，到时候剧组来了，咱这古城就能直接用！”
“十人的专家团，设计费我给了两百万。”
“不过这个钱，花出去真值啊！”
“这图纸出了两份，一份我这，另一份锁在村里的保险柜里，钥匙由村会计保管！”
“我可以保证，按照图纸施工出来，不管是飞檐斗拱，还是雕花窗棂，连窗格子的花样都设计了三种，美轮美奂，跟老照片里的古城一模一样！”
说着话，虎子还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张照片。
“这是整个古城的微缩照片图。”
李星锋顺着虎子指的方向看了眼照片，只见照片上用墨线勾勒出的古建筑层次分明，连瓦片的排列都画得清清楚楚。
他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随后点了点头：
“这图纸确实做得细致。”
“大爷，三千万的银行贷款，您要是实在不想还，我倒有个办法......”
“您把这个债务，让村里人认购了，谁愿意出钱，就按出钱的多少算股份。”
他话刚落，又紧跟着追问了一句，语气比刚才认真了些：
“村里今年集资了多少钱？我得心里有数，才好算后续的账。”
江大国从腰间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那烟卷被他揣得有些变形，烟丝都快从纸缝里漏出来了。
哪怕是现在条件好了，他还是喜欢带一包红塔山在身上。
这烟劲大，很多时候，都能压住心里的烦躁。
他摸出火柴盒，“哧啦”一声擦着一根火柴，橘红色的火苗“腾”地窜起来，映亮了他满是皱纹的脸，那些沟壑里似乎都沾了点暖意。
他把烟凑到火苗上，吸了一口，烟雾从嘴角缓缓溢出，在他面前绕了个圈：
“五百多万吧，人多么，一千多户呢，有的人家出得多，有的出得少，分到每家每户，也没多少，最多的也就出了两三万。”
李星锋稍微一琢磨，心里就有了数......
这五百多万，八成是村里今年的纯收入，要是算上各家各户自己留着花的，总数还得往上走。
而村里去年的收入，不用问也知道，看家家户户新盖的砖瓦房，红砖墙、亮堂窗，院里摆着的电视机、洗衣机和冰箱，就知道是被村民们都变成了这些实实在在的物件，没存多少现金。
端起搪瓷缸喝了口茶，茶水已经温了，不烫嘴，又把缸子放回桌上，李星锋接着看向江大国接着问：
“那村里集体的收入，还有村民个人的收入，一年加起来能到多少？”
江大国又吸了口烟，烟蒂上的火星“明”了一下，又暗了下去，他声音沉了沉，比刚才低了些：
“村里没啥正经收入，就小海子那片鱼塘，那块的小卖部，小馆子一年能卖个几万块钱，还有古街那边办婚礼，收点场地费，赚的那点钱刚够维持古街的日常开销。”
“大头都在星海那边，都是股份，没分红，都折成别的东西了。”
顿了顿，手指夹着烟在空中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具体的数目：
“村里的收入，要给在古街帮忙的人发工资，一个月几十钱块，还得承担村干部、村学校老师的工资，所以没多少结余。”
“你刚才问的集资款，那都是各家各户自己种庄稼、种菜，养家禽，还有就是去大海那打工攒下的收入凑的，跟村里没关系。”
这一点，李星锋心里清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