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深紫色的,粘稠的,每一条起伏的浪尖都磨着细碎黯淡的磷光,像垂死者最后的呼吸。空气里那股味道更重了,不再是清冽的、属于夜晚和远山的气息,而是一种缓慢的、无可挽回的腐败甜腥,混杂着铁锈和尘灰。它从极高处垂落,沉甸甸地压在渔村的屋顶、树梢,压在每个抬头望天的人的鼻尖。
阿月放下手里的梭子,线头缠在了一起,她懒得去解。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到院子里。井沿冰凉,青苔湿滑。她抬起头。
天穹正中,曾经圆满无瑕、流泻着水银般光华的玉盘,如今成了一块溃烂的疮。边缘不再是清晰的弧,而是坑洼、糜烂的絮状,像被什么无形之物缓慢啃噬。原本皎洁的银白里,透出一种病态的、淤血般的黄褐,深深浅浅的阴影不再是温柔的月海,而是化脓的皱褶与裂痕。光,还在流淌,却浑浊不堪,带着垂死的喘息,落在阿月的脸上、手上,是温吞的,粘腻的,仿佛能擦下什么不洁的东西。
村里的老人说,月亮老了,累极了,它的光要流尽了。孩子们被早早赶回屋里,不许看那天上可怖的景象。只有阿月,夜夜站在这里,仰着头,直到脖颈酸痛。那股腐烂的气味钻进她的肺腑,奇异的是,她并不觉得恶心,心底反而有什么东西被牵引着,微微颤动,像共着一份同样沉默的、无人理解的痛楚。
村口那棵被雷劈过一半的老槐树下,最近总聚着人。穿云纹素袍的神官们不知何时来的,安静得不似活物。为首的是个大神官,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皱纹像是石刻的,眼珠是两粒冰冷的黑石子。他们目光扫过村中每一个适龄少女,最后,总会停在她身上,久久不去。
阿月知道为什么。从小,她就不怕黑,夜越深,她的眼睛越亮。她能看清月光下草叶的脉络,能听见潮水在几里外转身的叹息。老人们说她身上有“夜光”,是不祥的。母亲早逝前,曾用枯瘦的手摸着她的脸,喃喃:“太亮了……孩子,藏好你的光……”
可她藏不住。尤其是在这月亮朽烂的夜晚,她皮肤下仿佛有微弱的光晕要透出来,呼应着头顶那片垂死的辉光。
选定的日子到了。没有仪式,没有喧哗。神官们径直来到她家低矮的院门外。父亲挡在前面,背佝偻得像一张快要折断的弓,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大神官只是抬起眼皮,看了父亲一眼。父亲便僵住了,慢慢瘫软下去,被两个村民搀住,眼睛瞪得极大,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阿月自己走了出去。她换上了母亲留下的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裙子,洗得发白。她觉得自己很奇怪,怕得手脚冰凉,心却跳得很稳,甚至有种终于来了的平静。大神官的黑石眼睛看着她,无喜无悲,只微微颔首。
他们带她来到海边最高的悬崖。风很大,带着腥咸,冲淡了那股腐败甜味。下面,深紫色的海水焦躁地拍打着礁石。夜空低垂,那轮朽月巨大得可怕,几乎占满了大半个视野,溃烂的纹理纤毫毕现,缓缓脉动,像一颗垂死星辰最后的心跳。
悬崖顶端,不知何时竖起了一根“柱子”。那不是木石,而是一种惨白的、半透明的东西,似玉非玉,似骨非骨,泛着类似月光却更加冰冷的微光。柱子表面布满细密繁复的纹路,古老而怪异,看一眼就让人头晕目眩。柱顶,延伸出几道弯曲的、同样材质的“枝桠”,指向天空特定的方位,构成一个囚笼般的框架。
神官们开始吟唱。声音低沉、单调,音节扭曲,不属于人间任何语言。随着吟唱,悬崖上的风停了,连海浪声也奇异地远去。只剩下那吟唱,和头顶月亮溃烂的、几乎可闻的窸窣声。
阿月被引领着,背靠那冰冷的柱子。她的手腕、脚踝,被无形的力量轻柔而不可抗拒地贴合在柱身特定的凹痕里。没有绳索,没有铁钉,但那贴合一经完成,便成了绝对。她动不了了,连睫毛都无法颤动。
大神官走上前,手里托着一个东西。那是一根“长钉”,与柱子同样的惨白材质,尖端却流转着一点璀璨至极、冰冷至极的银芒,像是从月亮最核心处剜下来的、尚未污染的光。
吟唱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破凝滞的空气。所有神官同时举起双手,指尖对准她。
大神官托着那根“光钉”,走到她面前。他的黑石眼睛里,第一次映出了她的影子,小小的,清晰的,带着茫然的微光。他开口,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古老而威严:
“以旧光之残骸为基,以新魂之纯粹为引。承天之重,耀夜之幽。尔身即狱,尔灵即灯。”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他将那根“光钉”,对准阿月心口偏左的位置,轻轻送了进去。
没有血肉被刺破的触感。只有一种无垠的、冰冷的“进入”。仿佛那不是一根钉子,而是一条通道,一个伤口,将她和某个巨大、古老、正在痛苦死亡的存在瞬间贯通。
“啊——”
寂静被击碎。发出惨叫的不是阿月,而是头顶那轮朽月!它剧烈地一震,边缘溃烂的絮状物猛地剥离、飞散,化为一阵夹杂着污浊光点的“灰雪”,簌簌落下。整个天穹都仿佛在颤抖。柱子上的纹路疯狂亮起,吸食着阿月体内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沿着那几根枝桠,化作一道纤细却无比耀眼的银白光流,冲天而起,笔直注入月亮正在崩塌的核心!
阿月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气。她的意识被抛掷出去,沿着那光流,撞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而腐败的“意识”汪洋。那是月亮的记忆?不,是它亿万年承载的光的坟墓,是它目睹过的一切悲欢的残渣,是孤独,是磨损,是亿万双仰望的眼睛留下的重量,是时间本身锈蚀的剧痛。所有这些,混杂着它此刻朽烂的极致痛苦,化作滔天的洪流,瞬间将她那点属于人间少女的微末意识淹没、撕扯、同化。
在她自身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瞬,她感到的却不是恐惧。洪流中,她“尝”到了光划过夏夜池塘的清凉,“触”到了离人眼泪的咸涩,“听”见了无数个窗前低语的思念与祈求。还有更久远的,蛮荒大地上的篝火,对着她舞蹈的影子的敬畏;深海中巨物浮起,背脊掠过她倒影的静谧……庞杂、浩瀚、温柔与残酷交织的“存在”本身。
然后,是纯粹的、无边无际的“在”。以及这“在”所带来的,远超人类想象的、永恒的“痛”。
光流持续了仿佛一瞬,又仿佛千万年。当惨白柱子上的纹路黯淡下去,枝桠间的光流彻底消失,悬崖上死寂一片。神官们的吟唱早已停止,他们垂手肃立,如同另一排冰冷的柱子。
夜空中央,那轮月亮变了。
溃烂止住了。疮口被一种柔和的、崭新的银白色覆盖、抚平。边缘重新变得清晰圆润,光泽温润皎洁,宛如最上等的羊脂美玉初绽光华。清辉洒下,似水,似纱,宁静地笼罩着悬崖、海面、沉睡的渔村。腐败甜腥的气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清冷的、令人心安神宁的夜的气息。
海风重新开始吹拂,海浪继续不知疲倦地吟唱。
新生的月亮,完美无瑕地悬挂在那里。
只有悬崖顶上,那根惨白的柱子上,被固定的少女,还保持着微微仰头的姿势。她的眼睛望着曾经是朽月、如今焕然一新的方向,睁得很大,很空。眼瞳里映着新月的清辉,却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凝固的、冰冷的银白。
时间开始流逝。渔村恢复了过往的秩序,孩子们重新在月夜奔跑嬉戏,恋人对着圆满的明月盟誓。那场短暂的、月亮朽烂又新生的异象,渐渐变成了老人口中模糊的传说,一个用来吓唬不睡觉孩子的、不甚真切的怪谈。
只有守灯塔的孤僻老头,有时在夜深人静、海雾弥漫的时候,会揉揉昏花的眼睛,嘟囔一句:“怪事,今儿的月亮,怎么好像……在哭?”
没有人看见,在绝对寂静的、人类酣睡的深夜,一丝水痕,会从夜空正中央那完美皎洁的月面上,极其缓慢地渗出来。它凝聚,拉长,挣脱那巨大光球的微弱牵引,化为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晶莹,坠入无垠的黑暗虚空。一点,又一点。
起初,它们孤零零地散落,很快被黑暗吞噬。
但不知从第几年,第几十年开始,这些坠落的光点,在深黑的天幕上,渐渐连成了一条极其稀薄、若有若无的发亮轨迹,像一道细微的疤痕,像一道被遗忘的泪痕。
又过了许多年。渔村早已不是原来的渔村,木屋变成了瓦舍,又变成了石楼。曾目睹过“选月”那一幕的最后一位老人,也已在某个同样月色很好的夜晚悄然离世。
那根惨白的柱子,依旧矗立在最高的悬崖上,任凭风吹雨打,毫无变化。只是柱子顶端,那几根弯曲的枝桠间,曾经固定着少女的地方,如今空无一物。
不,并非完全“空”。
那里悬着一团人形的、朦胧的微光,轮廓依稀可辨少女的柔美,却不再是血肉之躯。光很淡,很静,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她(它)依旧微微仰着头,面向着夜空中的月亮——她自己。
在她的“脸”颊两侧,那微光最为凝聚、依稀是眼眶的位置,有更浓一些的光点,持续不断地、无声地渗出、凝聚、拉长、坠落。它们比月面上渗出的那些更加明亮,更加执拗,坠落的速度也似乎更快一些。这些光点汇入下方那条已经颇为显眼的、横贯天际的发光痕迹,让它不断拓宽,变亮,从最初的泪痕,化作一条朦胧的光之溪流,静静流淌在墨黑的天鹅绒上。
星光在其下闪烁,仿佛溪流底部的碎钻。
悬崖下,新的村落里,一个孩子摇着母亲的手,指向夜空:“娘,快看!那条亮闪闪的河!它好像越来越宽,越来越亮了!”
母亲抱着孩子,望着那条横亘天际、日益壮阔的璀璨光河,又看看天顶那轮毫无瑕疵、静静照耀的满月,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深切的悲伤,眼泪涌了上来。她不明白为什么。
“那是银河。”她擦掉眼泪,低声告诉孩子,“传说,那是天上仙女的眼泪汇成的。”
光河无声奔流,亿万颗泪滴般的星子在其中沉浮、闪耀。它低悬于人间梦乡之上,高于所有尘世悲欢。
悬崖顶端,人形的微光依旧在静静流泪。星光之河倒映在她(它)空洞的眼底,蜿蜒向无尽的远方。亿万点晶莹的光从她身上剥离、坠落,汇入那越来越壮丽的星河。这过程寂静无声,却仿佛有着淹没整个宇宙的轰鸣。
在这永恒的、无人见证的坠落与流淌中,那团微光的轮廓,那依稀是嘴角的弧度,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属于“阿月”的幻影终于彻底消散时的解脱?
还是那作为“新月”的、永恒存在本身,在无休止承担的光之重负下,流露出一丝无法言喻的、属于神的冰冷嘲讽?
无人知晓。
只有银河,携着亿万年的星光与泪滴,沉默地,向黑暗的更深处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