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汉山与白毛大仙拜别了慈眉善目的土地爷,将那卷绘着幽冥路径的古老地图小心翼翼贴身藏好,便一头扎进了土地爷所指的那条通往地脉深处的幽暗隧道。隧道入口狭窄,仅容一人通过,一股混合着湿土、锈铁和某种陈旧腐朽气息的冷风从深处倒灌出来,吹得人衣袂翻飞,肌肤生寒。
隧道内并非全然漆黑,两侧岩壁偶尔会镶嵌着一些发出微弱磷光的苔藓或矿石,提供着聊胜于无的光亮。光线幽绿或惨蓝,映得通道内影影绰绰,更添几分诡异。脚下崎岖不平,时而需攀爬陡坡,时而要涉过冰冷刺骨的暗流。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只有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以及偶尔从极远处传来的、分辨不清来源的滴水声或摩擦声,反而将环境衬托得更加死寂可怖。
白毛大仙走在前面,它白色的毛发在这幽暗环境中仿佛自带一层朦胧的微光,成为引路的明灯。它显得异常警惕,尖耳时常转动,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刘汉山紧随其后,求生的意志如同熊熊燃烧的火把,支撑着他克服内心的恐惧和身体的疲惫。他紧紧攥着怀中那份地图,仿佛那是连接阳世唯一的纽带。
行程并非一帆风顺。约莫走了三五日(在地底难以准确计时,只能凭感觉和生理周期估算),他们遇到了一条横亘在前方的巨大深渊。深渊之下,传来轰隆隆的流水声,一股阴寒至极、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气息弥漫上来。那水色漆黑如墨,不见波澜,却给人一种吞噬一切的沉重感。
“这便是冥河的一条细小支流,”白毛大仙语气凝重,“虽只是支流,但其水至阴,鹅毛不浮,活物沾之,顷刻魂飞魄散。千万小心。”
深渊两侧只有一道天然形成的石梁,窄如鱼脊,湿滑无比。他们不得不手脚并用,紧贴着石梁,一点点挪过去。期间,刘汉山一脚踩空,险些滑落,亏得白毛大仙反应迅疾,用尾巴卷住他的腰,才堪堪化险为夷。渡过石梁,两人皆是一身冷汗。
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在一处相对开阔的地下洞穴中,他们遭遇了一群形貌狰狞的夜叉。这些生物身材矮小枯瘦,肤色靛蓝,眼如铜铃,口中獠牙外翻,指尖锋利如钩。它们发出“唧唧”的尖啸,成群结队地扑来,目标直指生人的魂魄,所过之处,连岩壁上的磷光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闭住呼吸,收敛生气!”白毛大仙低喝一声,身形一晃,化作一道白影迎了上去。它口中念念有词,爪尖挥动间,带起一道道清冽的银光。银光过处,夜叉如遭雷击,发出凄厉的惨叫,身形变得模糊,最终化作缕缕黑烟消散。刘汉山依言屏息凝神,紧靠岩壁,心中骇然。若非白毛大仙法力高强,恐怕他们早已成为这群冥界生物的盘中餐。
惊魂未定,他们又闯入了一片被浓稠迷雾笼罩的森林。这森林生长在地底巨大的空腔中,树木形态怪异,枝桠扭曲如同鬼爪,树叶是令人不安的灰白色。迷雾不仅阻挡视线,连声音似乎也被吸收扭曲,让人不辨方向,极易产生幻觉。刘汉山几次都觉得看到了已故亲人的身影在雾中招手,耳边也响起各种蛊惑的低语。关键时刻,那份古老地图再次发挥了作用。地图上代表路径的线条,在迷雾中竟微微发出淡金色的光芒,指引着正确的方向。他们依靠这微弱的光标,艰难地穿过了这片迷失之林。
越往地图标示的深处行进,环境越发诡异莫测。有时,他们会听到通道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凄厉哭声,如泣如诉,令人毛骨悚然;有时,四周会凭空飘荡起幽绿色的鬼火,忽明忽暗,如影随形;还有一次,他们途经一片寂静的谷地,谷中遍地都是各种奇形怪状的骨骼,有人形的,也有兽类的,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死气。面对这些超自然的恐吓,刘汉山始终紧守心神,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续命”这个唯一的目标上,眼神坚定,不为外物所动。白毛大仙看在眼里,心中对这凡人的意志力也暗自赞叹。
历经千辛万苦,根据地图计算,约是第二十八日头上,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穿过最后一道狭窄的石缝,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隐藏在山腹中的巨大天然洞窟。洞窟顶端有裂隙,投下几束天光,照亮了中央的一座古老庙宇。
那庙宇规模不大,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沧桑与神秘。墙体是由巨大的青石垒成,爬满了厚厚的青苔和不知名的藤蔓。庙门是厚重的木料所制,早已腐朽不堪,朱漆剥落殆尽,露出木材原本的深褐色,上面蛛网纵横,仿佛数百年无人踏足。然而,门楣之上,一块同样古旧的匾额上,“续命寺”三个大字却如同新镌一般,笔力遒劲,隐隐有光华流转,与周围的破败形成鲜明对比。
庙宇四周,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非兰非麝,似檀香般宁神,又带着几分清苦的草药味,闻之令人心绪平静,连月来的疲惫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就是此地了。”白毛大仙压低声音说道,它的白色毛发在洞窟幽暗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银光,神情异常肃穆,“续命珠就在庙中佛像的手里。切记,此类宝物必有守护,万万不可大意。”
刘汉山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的心情,点了点头。两人小心翼翼地走向庙门。伸手推开那扇朽坏的木门时,“吱呀——”一声尖锐悠长的摩擦声划破了洞窟的死寂,格外刺耳。
门开的瞬间,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从庙内梁间响起,一大群蝙蝠受惊飞出。这些蝙蝠体型硕大,通体漆黑如墨,唯有一双双眼睛,竟闪烁着血红色的光芒,它们怪叫着在庙内盘旋数周,才从门缝和破窗处蜂拥而出,消失在洞窟的黑暗中。
庙内比外面更加昏暗,空气中混合着陈腐的灰尘味、木头朽坏的味道,以及那股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几束光线从屋顶的破洞射入,在弥漫的尘埃中形成一道道朦胧的光柱。庙宇中央,供奉着一尊巨大的石雕佛像。佛像结跏趺坐,宝相庄严,面容慈祥中带着悲悯,双目微垂,似在凝视着脚下的众生。尽管岁月在佛像身上留下了风化的痕迹,但其整体依然完好。佛像摊开的右手掌上,稳稳托着一颗珠子。
那珠子约有鸡蛋大小,通体圆润,晶莹剔透,并非散发刺眼的光芒,而是由内而外透出一种柔和而纯净的白光,宛如夜明珠,却更添几分温润生机。光晕流转之间,仿佛有液体在其中缓缓移动,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充满生命活力的气息。仅仅只是看着,刘汉山就感到自己残存的生命力似乎都活跃了起来。
“续命珠!”刘汉山心中狂喜,几乎要脱口而出。他按捺住激动,再次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目光紧紧锁定那救命的宝物。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续命珠的刹那,异变陡生!
“吼——!”
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猛地从佛像后的阴影中炸响,声浪如同实质般冲击开来,震得整个庙宇簌簌抖动,灰尘簌簌落下。一道巨大的黑影带着腥风猛扑而出!
那是一只体型硕大无比的三头巨犬!它的身躯堪比最健壮的耕牛,浑身覆盖着漆黑油亮的鳞甲,反射着幽光。脖颈上顶着三个狰狞的犬首,每个头颅都大如斗筐,六只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喷射着暴戾与凶残的光芒。三张血盆大口同时张开,露出匕首般锋利的獠牙,黏稠腥臭的口水不断滴落,砸在地上竟发出“滋滋”的声响,坚硬的石砖地面被腐蚀出一个个小坑,冒出缕缕青烟。
“果然有守护!”白毛大仙早有防备,见状毫不迟疑,立刻现出原形。只见它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眨眼间化作一只比三头犬毫不逊色的巨大白狐!原本柔顺的银色毛发此刻根根竖起,如同披上了一身闪耀的银甲。它的双眸变成了璀璨的金色,锐利如电。最令人惊异的是,它身后那蓬松的尾巴,瞬间一分为九,九条毛茸茸的巨尾在身后舒展开来,如同九条蓄势待发的银蛇,散发出强大的妖力波动。
“刘兄,快去取珠!我来拖住这孽畜!”白毛大仙的声音在庙宇中回荡,带着决绝与急切。
刘汉山闻声,立刻再次冲向佛像。然而,三头犬中间的那个头颅猛地一转,血盆大口张开,并非嘶吼,而是喷吐出一道炽热无比的烈焰!火焰呈暗红色,温度极高,所过之处,空气扭曲,庙内残存的布幔、木柱瞬间被点燃,熊熊火势立刻蔓延开来,灼热的气浪逼得刘汉山连连后退,无法靠近佛像。
“哼!孽障敢尔!”白毛大仙冷哼一声,九条巨尾同时挥动,掀起一阵刚猛无比的狂风。风势凌厉,不仅将扑面而来的火焰吹得倒卷回去,更是将庙内燃烧的杂物一并扫开,清出了一条通路。
趁此间隙,白毛大仙纵身一跃,与三头犬猛烈地缠斗在一起。狐爪与犬牙猛烈碰撞,发出金铁交击的刺耳声响,火星四溅;灵活的狐尾时而如钢鞭般抽打在犬身鳞甲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时而如绳索般试图缠绕束缚。那三头犬也极为凶悍,三个头颅配合默契,攻势连绵不绝:中间的头颅持续喷吐烈焰;左边的头颅则张口喷出惨白色的寒气,寒气过处,地面结起厚厚的冰霜;右边的头颅则不断发出低沉嘶哑的咆哮,那音波如同无形重锤,直击心神,让旁观的刘汉山都感到一阵阵气血翻涌,头晕目眩。
庙宇在这等级别的激战中剧烈摇晃,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不断有瓦砾和灰尘从头顶落下,仿佛随时都可能坍塌。刘汉山躲在佛像后方,心脏狂跳,焦急地寻找着取珠的机会。他强迫自己冷静观察,发现每当三头犬要发动强力攻击(尤其是喷火或吐冰)时,中间那个头的六只眼睛会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微眯动作,似乎是在凝聚力量。而就在这个瞬间,另外两个头的注意力会完全被白毛大仙吸引过去。
机会稍纵即逝!刘汉山看准一个三头犬再次酝酿火焰的时机,猛地从佛像后冲出,身形如电,直扑佛手!
这三头犬灵智极高,似乎早有防备。就在刘汉山跃起的瞬间,左边那个喷吐寒气的头颅竟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猛地扭转过来,大口一张,一股极寒的白气如同箭矢般射向刘汉山!
刘汉山身在半空,避无可避,只觉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笼罩全身,血液仿佛都要冻结,四肢顿时僵硬麻木,前冲之势戛然而止,重重地摔落在佛台之下,浑身覆盖上一层白霜,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刘兄!”白毛大仙见状,发出一声焦急的长啸。它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眼中金光大盛,显然是要动用本源之力。只见它九条巨大的狐尾同时爆发出耀眼夺目的白色光芒,那光芒纯净而强大,瞬间将整个昏暗的庙宇照得亮如白昼。九道白光脱离狐尾,化作九条凝实无比的银色光索,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绕而上,将三头犬的脖颈、四肢和身躯牢牢捆缚!
“吼!吼!吼!”三头犬疯狂挣扎,怒吼连连,浑身鳞甲开合,黑气翻涌,试图崩断这些光索。银索被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表面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纹,眼看就要支撑不住。白毛大仙的身体微微颤抖,嘴角渗出了一缕银亮色的血液,显然维持这束缚对它消耗极大。
“快……就是现在!”白毛大仙嘶声喊道,声音已带上了虚弱。
刘汉山看到白毛大仙嘴角的银血,目眦欲裂。求生的欲望、对伙伴的愧疚与责任,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击着被冻结的躯体。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疼痛和满口的腥咸味让他精神一振,暂时驱散了部分寒意。他怒吼一声,凭借意志力强行驱动僵硬的双腿,再次奋力跃起,扑向佛像!
这一次,再无阻碍!他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颗温润的珠子!
就在他指尖接触到续命珠的一刹那,异变再生!
“嗡——”
续命珠猛地一震,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随即,一股无法形容的、温暖浩瀚如海洋般的生命能量从珠内奔涌而出,化作一道柔和却无比强烈的白色光柱,冲天而起,瞬间笼罩了整个续命寺,甚至穿透了庙顶,直射向洞窟顶端!
光芒是如此强烈而纯粹,刘汉山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瞬间失去了所有视觉,耳边也只剩下那持续的、如同天籁般的嗡鸣。他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手心涌入,迅速流遍四肢百骸,所过之处,寒气尽消,僵硬的肌肉恢复柔软,疲惫一扫而空,甚至连多年来积攒的暗伤隐痛都仿佛在这温暖的能量滋养下缓缓修复。那是一种生命本源得到滋润的极致舒畅,仿佛干涸濒死的禾苗迎来了甘霖,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
在这纯粹的光与生命的海洋中,他隐约听到三头犬发出一声充满不甘、却又似乎带着某种释然的咆哮,那咆哮声迅速减弱,仿佛被光芒净化、驱散,最终归于虚无。
强光持续了约莫十次呼吸的时间,才渐渐收敛,最终完全缩回续命珠内。庙宇内恢复了之前的昏暗,但那股陈腐阴冷的气息却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祥和、宁静、充满生机的氛围。燃烧的火焰熄灭了,冰霜融化了,连破败的庙宇似乎都焕发出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刘汉山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手中温润如玉、白光内敛的宝珠,又看向不远处。白毛大仙已恢复了寻常大小,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明亮,正关切地望着他。那只可怕的三头犬,已然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