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尾文?那蹙眉的动作极其克制,只是左边眉毛的眉梢向上抬了不到一毫米,持续时间不足半秒,旋即恢复平静。
但在这个房间里,每个人都擅长捕捉微表情。
作为首相,他需要考虑全局的稳定和国际影响。
端起面前的茶碗,用左手托住碗底,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碗沿,以标准茶道礼仪轻轻旋转两下,分三口饮下,然后才将茶碗放回漆案,动作一丝不苟。之后,他轻咳一声,声音平稳但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
“元德,拓人这次。。。。闹得实在太大了。死伤数万帝国将士,这比当年“二二六”时还要凶险。
若不是陛下圣断,贵族院全力周旋,军部那帮人这次绝不会善罢甘休。
宇恒一成,杉山元在陆军省会议上,可是当众拍了桌子,说这是“自明治建军以来未有之悖逆”。
此事至今余波未平,西方诸国,还有华夏政府那些人,恐怕都已在看我们的笑话了。
美国驻日大使格鲁上周递交给外务省的照会中,特别提到了“日本军队内部令人不安的失控倾向”,这绝非巧合。”
“宇恒一成?杉山元?哼。。一群懦夫,御前会议的时候他们怎么不敢说!非要背后议论,表现勇气吗?”鹰崎元德不屑的哼哼道。
天皇裕仁没有立即说话。
他端起面前的玉露茶,动作比近卫更缓慢,更凝重。
茶碗是纯白的“白瓷”,没有任何花纹,象征着天皇的“纯粹无垢”。
轻轻呷了一口,喉结微微滚动,放下茶杯时,陶瓷与漆案接触,发出轻微的“咔”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他的目光投向厅内一角。
铜制“火取”中,伽罗香木已经燃到中段,袅袅青烟依旧笔直上升,在上升到约莫一人高处时,被屋顶附近微弱的气流搅动,开始扭曲、旋转,形成螺旋状的图案,然后慢慢散开,融入室内昏黄的光线中。
“看我们的笑话?”
天皇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打磨的玉石,冰冷而坚硬:“让他们看好了。
帝国需要的是铁与血,是能扫清一切障碍的利剑,而不是因循守旧,瞻前顾后的朽木。
松井石根刚愎自用,指挥失当,更导致前线数次失利。
在淞沪,他不顾士兵的伤亡,差点逼着第101师团玉碎冲锋,葬送一个特设师团。
我得到的消息,101师团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伊东正喜都要被松井石根逼着切腹了!
在锡澄防线,松井石根组织的进攻毫无头脑,只会盲目让士兵冲锋!
他以为这还是苏俄战争时期吗!
还敢袭击吉田家的人,甚至是软禁坂井家和中川家的人!
这样的人,心中没有敬畏!留着是祸患。”
他顿了顿,目光从火盆移向鹰崎元德,眼神深邃如古井:“拓人这次,手段是激烈了些,但结果。。。。出乎意料的好。
华中派遣军经此一乱,那些尾大不掉的派系被打散,朝香宫鸠彦王接手,正好可以重新整合。
寺内寿一和植田谦吉,也通过此事看清了风向,他们前两天从北平,关东发来密电,表示“绝对服从陛下圣断”。最重要的是。”
天皇顿了顿,这次停顿很长,长得让室内空气几乎要凝固。
近尾文?不自觉地将呼吸放得更轻,鹰崎元德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也收敛了些,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
天皇的声音压低了三分,但每个字反而更加清晰,像细针扎入耳膜:“让所有人都明白,有些界限,不容逾越。
即便是军部,也必须明白,谁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宰。
昭和六年,三月事件。
昭和七年,血盟团事件。
昭和十一年,二二六。。。。一次次!!!他们一次次试探朕的底线!!
朕可以容忍他们在外开疆拓土,可以容忍他们在内肃清“不忠”,但不能容忍他们忘记,日本最高权利,必须握在朕的手中。”
近尾文?心中凛然。
他听懂了天皇的弦外之音。
这次事件,表面是鹰崎拓人跋扈妄为,实则是天皇借鹰崎拓人之手,对日益骄横,几欲脱离控制的陆军,尤其是其中的“统制派”与“皇道派”的激进势力,进行一次严厉的敲打。
用数万士兵的伤亡和内乱的震撼,来重新确立皇权的绝对权威,并警告那些企图在战争中无限扩大权力,甚至滋生不臣之心的军人,你们的生杀予夺,依然掌握在京都。
并且,近尾文?也听出来了,寺内寿一和植田谦吉绝对在事情发生前,就和天皇沟通过!
难怪鹰崎拓人能轻易拿到华北方面军和关东军支持!
虽然早就有所怀疑,但今天天皇透露出的,想必就是真正内幕原因!
这让近尾文?不禁想起了1936年那个大雪纷飞的二月清晨。
二月二十六日,凌晨五点,叛军肆虐京都。
那时他还不是首相,只是贵族院议长,宅邸中,他通过电话听到了第一手消息。
他记得自己当时只说了一句话:“考验陛下的时候到了。”
但后来发生的一切,改变他的认知。。。。
鹰崎元德依旧笑眯眯的,仿佛没听出天皇话语中的血腥味,或者早已习以为常。
他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漆案边缘,发出“笃、笃、笃”的轻响,节奏随意,像是在为某个无声的曲子打拍子。
然后,他开口了,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死几万人算得了什么?”
近尾文?的手指微微一动。
鹰崎元德继续说,声音甚至带着一丝慵懒: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关键是死得有没有价值。
松井那老鬼和他手下那帮蠢货,活着也是浪费帝国的粮食,死了还能给真正有用的人腾位置,顺便给那帮脑子发热的陆军马鹿们降降温,我看挺值。
陛下,您吩咐我去办的事情已经完成了,我的人见到了被秘密看押的松井石根。
您知道松井石根看了您的质问信后,写了什么吗?”
天皇挑眉,示意他说下去,随即想到什么,追问了句:“没被拓人那小子的人发现吧?”
鹰崎元德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没有直接递给天皇,那是逾矩,而是放在漆案上,用食指和中指推到御帐台边缘。
纸张是陆军参谋本部专用的“奉书纸”,质地厚实,边缘有暗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