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堂的紫檀木案几上,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还冒着袅袅热气,茶香混着案头线香的清芬,却压不住堂内凝滞的怒气。
盛紘猛地一拍桌案,上好的青花瓷杯被震得嗡嗡作响,茶汤溅出几滴,落在暗纹锦缎的桌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那个康王氏!手伸得也太长了!真是岂有此理!”
他鬓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语气里满是愤愤不平,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全然没有平日的儒雅稳重。
老太太端坐在上首的圈椅里,手里捻着一串沉香佛珠,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眼皮都没抬,只淡淡瞥了盛紘一眼,心里却早已明镜似的。
这儿子哪里是为明兰被欺负而气,分明是怕康王氏搅黄了盛家与顾家的大好关系。
盛紘果然顺着自己的心思往下说,语气急切又带着几分后怕:“如此显赫的姑爷,母亲以为是好找的呢?”
“大女婿如今卸任枢密使,要回济州养病,这几年盛家怕是指望不上他了!”
“多亏了顾公爷跟长柏交好,日后柏儿的仕途、咱们盛家的兴盛,还都要靠他帮衬不少。”
“咱们家这好处还没享到几分,他们康家倒先想来抢,亏他们有脸!”
“哼,”老太太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康王氏当年因为建哥儿的事被关在慎戒司,如今才放出来几年?依旧不思悔改,兴风作浪。”
“宏儿啊,你可得提防着她些,让你那大娘子莫要再跟她走得太近!”
“母亲说得是!”盛紘连忙应和,又狠狠骂了一句。
“如今她闯下祸事,却打着盛家的旗号,这个老娘们儿实在是可恶!”
老太太轻轻转动着佛珠,目光深邃:“她能如此肆无忌惮,无非就是仗着自己是王家受宠的嫡长女。”
“如今王家回京做官没多久,让她有了依仗,便越发不将咱们盛家放在眼里了。”
“她还有脸看不上咱们家?”盛紘气得吹胡子瞪眼,掰着指头细数。
“如今柏儿外放淮南路转运判官,等查完盐铁诸事,便是绯服的五品官;大女婿贵为燕王,不必多说;如兰嫁的沈括,也准备外放做知州了;六姑爷是当朝新贵,位列签枢密使;便是四姑爷,也是勋贵子弟。”
“我倒想知道,咱们盛家哪点让她看不上?”
他顿了顿,语气里满是鄙夷:“你看看他们王家那些子弟,哪一个是有出息的?眼看着家道中落了。”
“再说那康家,建哥儿倒是出息了,可惜早已改姓徐,独门独户,跟康家半点儿关系都扯不上了。”
“想当年王家也是功名显赫,若不是岳父早逝,大舅哥才能不济,荒废了功业,也不至于这两年才回京来。”
老太太点点头,神色凝重:“王家对盛家有恩,咱们不好多说什么。”
“可康王氏这般蹬鼻子上脸,却不能就这么轻易饶过她。”
她话锋一转,看向盛紘:“你找个机会,把康王氏做的这些事,悄悄透露给康海峰。”
“康海峰早就看这妻子不顺眼了,如今有了把柄在手,定然会找机会收拾她。”
“也好让她知道,盛家不是好欺负的。”
盛紘有些犹豫,他素来主张息事宁人,不想把事情闹大。
可一想到康王氏的所作所为,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更何况老太太的话他也不好违逆。
沉吟片刻,他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母亲说得是,是该给她个教训。”
等到盛紘走后,老太太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寿安堂里,心中的怒火始终难以平息。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刮得簌簌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不平。
她喃喃自语:“这夫妇俩,没一个把明兰放在眼里的。”
“不是惦记着她手上那点权势,就是想从她碗里扒拉点吃食。”
“如今建儿下个月就要离开汴京了,这汴京,且有的闹了!”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王大娘子就梳洗打扮好,忐忑地来到寿安堂。
她穿着一身石青色的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可眼底的慌乱却藏不住。
面对老太太的询问,她按照康姨妈教的话,故作委屈地说道:“母亲,昨日我特意找了大姐姐,竭尽所能地劝说她,可她全然不为所动。”
“明兰也是,实在太不尊敬自家姐姐了,在顾家那般怠慢她。”
“还是我昨晚特意邀请大姐姐吃了一顿酒,才把她安抚好。”
老太太听着她睁眼说瞎话,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早已冷笑连连。
她对大娘子办好这件事本就没抱多大希望,如今看来,果然是白费功夫。
大娘子对明兰不上心,惦记娘家,这都是人之常情,她也不想强求。
可最让她气愤的是,大娘子好坏不分,是非不明,被康王氏卖了还帮着数钱。
“你站起来,站那儿去!”老太太突然沉下脸,指着堂中一侧说道。
王大娘子吓了一跳,连忙乖乖站起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敢吭声。
“该懂的道理,我不与你多说了,说了也不懂。”老太太的声音冰冷。
“我三番两次同你讲,不要和康王氏往来,更不许她上门。”
“你倒好,竟敢背着我,偷偷让她来盛家!”
“母亲,我……”王大娘子想辩解,却被老太太厉声打断。
“如此忤逆长辈,不将我放在眼里!跪下!”
王大娘子身子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冰冷的青砖透过薄薄的裙裾,传来刺骨的寒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以前林噙霜在的时候,王大娘子经常受委屈,老太太便对她多有容忍。
可现在看来,正是这样的纵容,让她一步一步犯下大错。
老太太看着她,语气坚定:“罚你在这里跪足一日。”
“若是再敢和康王氏往来,便到院子里去跪,让所有人都看看!”
“母亲,我……我认罚。”王大娘子眼圈泛红,带着几分不甘和委屈。
“可这惩罚是不是太重了?我可是盛家的当家主母啊!”
“你若不服,就去寻你官人理论;再不服,便回你王家去!”老太太说完,再也不看她,转身进了内室。
随后,伺候的婆子们按照老太太的吩咐,把寿安堂的门窗全部打开。
清晨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王大娘子瑟瑟发抖。
来往的丫鬟仆妇们,路过寿安堂门口,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当家主母跪在地上,纷纷低下头,窃窃私语。
王大娘子把脸埋得低低的,双手紧紧攥着裙摆,指甲都快嵌进肉里。
羞耻、委屈、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抬不起头来。
这一跪,便是整整一天。
太阳渐渐西斜,金色的余晖透过门窗洒进来,落在冰冷的青砖上。
王大娘子的膝盖早已麻木不堪,又酸又胀,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
她实在支撑不住,脑袋一点一点的,打了好几个瞌睡,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
直到傍晚,刘妈妈才被老太太允许进来。
她快步走到王大娘子身边,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她:“大娘子,快起来吧,老太太开恩,让您回屋歇息了。”
王大娘子浑身僵硬,被刘妈妈扶着,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膝盖传来钻心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这时,她瞥见门口有两个小丫鬟正低着头,偷偷地议论着什么,眼神时不时往她这边瞟,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们……你们是不是在看我笑话?”王大娘子再也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朝着那两个丫鬟吼道。
那两个丫鬟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跪倒在地:“大娘子饶命,奴婢不敢!”
刘妈妈连忙劝道:“大娘子,您别气,她们小孩子家不懂事,您快回屋歇歇吧。”
一边说,一边扶着王大娘子,慢慢走出了寿安堂。
回到自己的院子,王大娘子再也忍不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撒泼,随手抓起桌上的茶盏、点心碟子,狠狠摔在地上。
瓷器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屋里的丫鬟仆妇们都吓得大气不敢出,纷纷低着头,不敢上前。
“我嫁进盛家几十年了,熬了这么多年,才有了今日。”王大娘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嘶哑。
“孩子们一个个做官的做官,嫁人的嫁人,本以为笨媳妇熬成了婆,却没想到临老了,居然被人这么糟践!”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