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刀，劈开山谷，用冷锋磔砍山谷中的小村。
村子死去了，没有一丝声息，变成一片坟墓。
沈鉴和铁牛行走在这片坟墓里，斑驳的血迹随处可见。它们仿佛生长于黑暗的玫瑰，在月光下焕发出诡异的光彩。
铁牛额上全是冷汗，边四处张望边小声说道：“老沈，村民都去哪儿了？”
沈鉴一如既往的冷静，目光仿佛鹰隼般停在一面篱笆上。
他走进院子，望着半开的房门和地上的血迹说道：“这里发生过一场杀戮。看，凶手追出来。女人跑到这里想越过篱笆，但是她看到外面发生的事情，顿时失去了勇气。”
“什……什么事？”铁牛牙齿有些打颤“不会是鬼吧？”
沈鉴摇了摇头：“不是鬼，但比鬼还要可怕。是人，被煽动的，拿着武器的人。”
只见地上的鲜血断断续续的延伸向山谷深处，仿佛恶魔铺的红毯。
铁牛道：“你是说……”
沈鉴点了点头：“没错，凶手们就聚集在前面！是到了该逮捕他们的时候了。”
“可是……”铁牛略带疑惑的说道：“看样子凶手至少也有几十个，咱们俩不是去送死吗？”
不等沈鉴回答，院子旁的猪圈里忽然传来几声响动。
整个村中鸡犬不留，当然也不会有猪活着。沈鉴脸色一变，立即冲进猪圈中。他看见一个孩子躺在食槽下面的烂泥中。
孩子抱着肩膀，身子不停颤抖。
沈鉴擦去他脸上的污泥和头顶的稻草，轻声道：“别怕，叔叔不是坏人。你告诉叔叔村里发生什么了？”
孩子抖得更厉害了，但支撑着说道：“大人……大人们听了道士的话，全都拿起刀……”
沈鉴眉宇间掠过一丝愤怒，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道：“孩子，现在叔叔需要你帮个忙。你朝月亮的方向跑，谁叫也别回头，半个时辰后就能看见一群和叔叔穿同样衣服的人。然后告诉他们来这儿找我，好吗？”
孩子紧紧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沈鉴把他抱起来，放在地上，说道：“记着，别回头。”
孩子撒腿奔跑起来，瘦瘦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十分孤单。
沈鉴望着他消失在路尽头，拔出刀对铁牛道：“走，咱们去会会那些人。”
铁牛也拔出刀，两人肩并肩向山谷深处走去。
绕过山梁，他们看见两团篝火在隘口处燃烧。一个头上系着红布的农民走过来说道：：“你们终于来了。”
沈鉴道：“你知道我们要来？”
“我不知道。”农民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是大德祖师告诉我的，祖师什么都知道。”他把手臂一伸：“请吧。”
铁牛望着黑洞洞的小路，低声说道：“前面似乎有诈，咱们不如先等援兵过来再说。”
沈鉴摇了摇头：“等他们来就晚了，我自有主意。”说罢头也不回的走进去。铁牛叹了口气，紧紧跟上他的脚步。
而那农民在他们背后，突然露出诡异的笑。
行了三里有余，两人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前方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石厅，被紧紧夹在山腹中。月光从上方倾泻下来，左侧墙壁上悬挂着一块足有两三丈见方的红布，右侧是一块大青石。有个道士模样的人正站在青石上滔滔不绝的演讲，下面是上百个头戴红巾的信徒。
他们手里拿着耙子、锄头，上面的血迹还未干。
沈鉴和铁牛站到后面，静静听道士讲些什么。
“兄弟们！”道士一张口便喷出数十颗飞沫，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明显。“燕贼无德，窃据皇位。你们看看朱棣老儿登基以来把天下祸害成什么样了？他加税、加税，把税都收到一百年以后了，这他娘的还有王法吗！”
人群激动起来，纷纷舞着拳头道：“说得好！”
道士继续道：“即使是这样，咱们百姓也都忍了，毕竟只要能对付着活，谁愿意造反呢？可是朱棣那厮不给咱们活路呀，他为了造出海的宝船从全国各地搜罗木材，咱们村外几处林子被伐得干干净净。乡亲们没粮吃，想去采点野果充饥都不可得。不造反难道等着饿死吗？”
他说到激动处忽然从青石后面拽出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扔在众人面前，说道：“这两个狗贼想必各位都认得，是咱们村的里正吴刚和富户肖广平。他俩平日没少盘剥百姓，我便帮大家伙儿把他们人头取了。说一千道一万，我大德道士还是那句话：咱们穷人须得杀富济贫，均粮免赋！”
此言一出，众人再次叫好。只不过声音不及刚才响亮，倒有一半人没有开口。
道士仔细观察众人脸上的表情，嘿嘿一笑道：“说实话，这‘杀富济贫，均田免赋’的大思想、大主张在下是想不出来的。此乃是有神仙梦中所授，要我广传世间，救济万民……”
他说到这儿忽然截住话头，扫了众人一眼，问道：“诸位可知是哪路神仙教我的？”
村民们面面相觑，疑惑的摇头。
道士大声道：“他便是大名鼎鼎的‘天命人’！”说罢伸手一扯墙上的红布。红布徐徐落下，竟露出山体中一尊巨大的石雕。
这神祗生有四臂，胸前双手合十，背后双臂分别持着降魔杵和招魂幡。他双目微闭，似乎对脚下的众生不屑一顾。
众人猛然看见这样一尊肃穆宏伟的雕像，忽的膝盖发软，忍不住跪下道：“草民拜见天命人！万岁万万岁！”
霎时间整个大厅中匍匐一片，只有沈鉴和铁牛还站着。
那自称大德祖师的道士狡黠的一笑，跳下青石。趁众人低头之际在身旁的篝火中撒了一把粉末。只听篝火噼噼啪啪的响起来，浓烟滚滚，烈焰飞腾。众人大惊，吓得纷纷向后躲闪。但见火光散去后，另一个人已经稳稳坐在青石上面。
只见此人面目涂得漆黑，头上以鸟羽、兽骨为饰，身披一件大红袍子。眉目间和身旁的雕像有几分相似。
大德祖师突然咚的一声跪下，连连叩头道：“天命人爷爷，是您老人家显灵了！”
众人一听惊疑不定，议论纷纷。一个胖子奓着胆子问道：“传说天命人有四条胳膊，你……你怎么只有两条？”
大德祖师回过头，厉声喝道：“放肆，敢如此怀疑天命人，不怕被天雷劈死吗？”
那人甚是强硬，梗着脖子道：“不怕，俺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道士正要发作，天命人却呵呵一笑道：“罢了，愚夫愚妇不识我真身，原也怪不得他们。况且多两条胳膊也不是什么难事。”
话音未落，但见火焰又呼一声窜起老高，天命人背后果然缓缓升起两条胳膊。
众人惊骇万分，不住的磕头，大呼道：“天命人爷爷收了神通吧！”天命人四臂齐挥，火焰顿时散去，他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此时这大厅上所有人都坚信他的身份，再无一个敢忤逆他。
只听他侃侃而谈道：“自朱棣篡逆以来，咱们百姓便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我在三十三重天上往下界观看，总是痛哭不止。不过现在好了，天帝派我下界重整乾坤，救万民于水火。我向大伙儿保证：过不了多久，好日子就要来了！”
眼下这群百姓的生活比黄连更苦，卖儿鬻女的大有人在。只要有人随便带来一点希望都会毫不犹豫的相信。霎时间石厅中欢呼四起，震得墙壁嗡嗡作响。
天命人继续道：“等我一统寰宇后，尔等就是开国元勋。不信有丹书在此。”说罢从背后掏出本大红色册子，高声诵读道：“刘黑虎何在？你以后乃是天下兵马大元帅！”
一个又黑又壮的汉子腾的站起身，半信半疑的问道：“我……我刘黑虎也有官做？”
天命人神色庄严道：“当然，在场诸位皆有封赏。天命如此，不可违逆。”
刘黑虎感激涕零，磕头如捣蒜：“谢万岁，谢万岁！”
众人都是八辈子贫农，一听这话又惊又喜，满怀期待的盼望着自己的官职。
这时却有人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仿佛在神圣庄严的庙堂上放了个响屁。立刻引得众人怒目而视。
发笑者是赵铁牛。
天命人阴沉着脸问他：“有什么好笑的？”
铁牛连忙摆手道：“对不起，我实在……”他捂着嘴，想强行将这股笑意压下去。
可笑这种东西，你越压它反弹得越厉害，一阵响亮的大笑终于再度爆发出来。铁牛也懒得控制了，捂着肚子笑了半天，擦了擦眼泪道：“实在对不住，不该打扰你们做梦。”
大德祖师站起身道：“诸位可知这两人是谁？他们是朝廷的鹰犬，来欺压咱们百姓的。这是上天派给咱们的第一个考验，只有杀掉这二人，以后才能成就大业！”
众人也缓缓站起，转过身，握紧手中的农具。
铁牛道：“老沈，小心！”然后把手搭在雁翎刀的刀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