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汴京,垂拱殿。
时值盛夏,殿外蝉鸣聒噪,如无数细针攒刺耳膜,搅得人心烦意乱。
殿内却弥漫着一股比酷暑更令人窒息的寒意,凝滞的空气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九龙金漆的御座之上,年轻的大宋皇帝赵煦脸色苍白如纸,眼下两道浓重的青黑像是被墨汁晕染开,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龙椅扶手上光滑的包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御案上,一份朱红封口的紧急军报静静躺着,绢帛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详细描画出辽国整合大理、西夏两国后军力暴涨的可怖图景,字里行间皆是边关异动的紧迫,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阶下,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文臣的绯色官袍与武将的紫色戎装泾渭分明,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剑拔弩张的对峙。
往日里庄严肃穆、只闻靴声的朝堂,此刻竟隐隐涌动着令人不安的暗流,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众卿家……”
赵煦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尾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终于打破了死寂,“北疆急报,契丹主萧峰已尽收大理、西夏,秣马厉兵,其势已成吞天沃日之状。
我大宋……该如何应对?”
他将问题抛出去,目光在群臣脸上逡巡,那双年轻的眸子里满是惶急,渴望从一张张或凝重、或闪烁的面孔中,找到一个能为他分担这泰山压顶般重担的答案。
话音刚落,文臣队列中,位列中枢的三司使苏仲叟便迫不及待地出列。
他须发花白,稀疏的发丝贴在头皮上,脸上堆满了忧国忧民的沉重,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藏着几分精打细算的精明。
“陛下!
老臣以为,当务之急,非是浪战,而是固守!”
他拱手躬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萧峰此人,凶蛮残暴,然其麾下三国新合,部族林立,内部未稳,未必敢轻易南犯。
我大宋承平百年,府库充盈——”
说到此处,他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心虚,却还是硬着头皮续道,“——当以守土安民为上。
可即刻拨发内帑,加固北疆诸路城防,征发民夫,深沟高垒,凭坚城固守,使其知难而退,不敢轻举妄动。”
他话音刚落,文臣队列中便传来一声清晰的冷哼,语带讥诮,瞬间刺破了他刻意营造的安稳:“加固城防?
谈何容易!”
说话的是御史中丞柳清彦,此人素以“清流”自诩,此刻正捻着颌下短须,眼神里满是嘲讽,“去岁河北路修堤的款项还拖欠着州县大半,陕西路军饷更是已有三月未发,将士们怨气冲天,如今又要大兴土木?
钱从何来?
莫非又要效仿前几年,加征什么‘防辽捐’、‘保国税’,变着法盘剥百姓,到头来激起民变不成?”
他话锋直指苏仲叟,看似句句为国为民,实则是借题发挥,将朝堂上的党派攻讦摆到了明面上。
苏仲叟脸颊腾地涨红,像是被人当众揭了短,忍不住反唇相讥:“若无城防,难道让辽骑长驱直入,一路烧杀抢掠,直抵汴京城下吗?
柳中丞若有生财妙法,不妨明言!
别只会站在一旁说风凉话,空谈误国!”
“你……!”
柳清彦气得拂袖,正要辩驳,阶下已是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眼看文臣内部就要先吵作一团,一位老成持重的参知政事温伯耆连忙从队列中走出,他捋着胸前花白的长须,步伐徐缓,声音缓和却带着一股令人泄气的基调,试图平息这场内讧:“陛下,二位同僚所言皆有道理,只是各执一端。”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御座,恰好对上皇帝投来的希冀目光,心中微定,缓缓道,“然则,观那萧峰行事,霸道果决,横扫漠北,绝非畏首畏尾之辈。
仅仅固守,恐非万全之策。
老臣愚见……或可效仿前朝旧例,双管齐下,方为稳妥。”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温伯耆身上。
他清了清嗓子,续道:“其一,可遣一能言善辩之重臣为使者,携重金、丝绸、茶叶等重礼前往辽国上京,面见萧峰,陈说两国唇齿相依之利害。
许以岁币——即便较往日增加些许,亦无不可,再开放边境榷场,许其互市大利。
此乃‘以利缓兵’,先拖缓其南侵脚步。
其二,听闻萧峰后宫妃嫔中,多有原西夏公主、大理郡主。
我大宋亦可择宗室中才貌双全之帝姬,破格封为公主,备下丰厚嫁妆,前往和亲。
若能得宠于萧峰,日常吹些枕边风,或可保我大宋数十年太平。
此乃‘以姻羁縻’。
此二策并行,或可暂解燃眉之急,为我大宋争取整备时间。”
“和亲?
岁币?”
他话音未落,武将队列中便爆发出一声怒喝,震得殿内梁柱嗡嗡作响。
一位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武将猛地踏出一步,玄色戎装下的身躯如铁塔般挺拔,正是枢密院都承旨呼延烈。
他双目圆睁,声如洪钟:“此乃辱国之举!
奇耻大辱!”
他大步走到殿中,右手按在腰间佩剑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想我大宋太祖太宗,马上得天下,南征北战,何时向外邦低过头?
今日送岁币,明日和亲,然后得一夕安寝?
可起视四境,辽兵的马蹄转眼就会踏到家门口!
此乃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他猛地转头,双目赤红地指着温伯耆,怒不可遏:“温相公!
你可知那岁币是何物?
是我大宋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出来的粮食,是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应得的犒赏!
你拿去资敌养寇,让他们用我大宋的血汗,打造更多的刀剑来砍我大宋子民的头颅吗?”
他喘了口气,语气更显沉痛,“和亲?
送宗室女子去那虎狼之窝,便能换得太平?
简直是痴人说梦!
那萧峰何等人物?
草原上的雄鹰,岂会被区区财帛女子所惑?
这只会让他更瞧不起我大宋,认为我大宋无人,可欺!”
“武夫!
朝堂之上,岂容你如此咆哮!”
一位穿绯色官袍的文臣李儒卿立刻出列呵斥,他身材瘦弱,声音却尖细刺耳,“国家大政,自有庙堂庙算,轮得到你一介武夫置喙?
尔等只知逞匹夫之勇,可曾想过一旦开战,要耗多少粮饷,死多少士卒?
若是战败,国破家亡,这后果,你担当得起吗?!”
“正是!
打仗?
拿什么打?”
另一位户部官员陈敬之从袖中摸出折扇,慢悠悠地扇着,语气却带着刺骨的冷笑,“如今我大宋兵惫将骄,军械库中的甲胄兵器多有锈蚀,哪来的钱粮支撑一场大战?
呼延都承旨,你倒是说说,若让你领兵出征,需要多少粮草,多少军饷?
又能保证必胜吗?
若败了,这责任是你一介武夫担得起的,还是要累及陛下,累及天下苍生?”
武将们闻言,个个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玄色的戎装下,肌肉都在紧绷。
他们本就因重文轻武的国策地位低于文臣,常被斥为“粗鄙武夫”,如今国难当头,这些文臣不想着整军经武,反而一味推诿、求和,甚至将战备不修的责任,反推到他们头上!
一位年过五旬的老将军王坚,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从额角延伸到下颌,那是早年与西夏作战时留下的印记。
他猛地推开身前的同僚,大步走到大殿中央,“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坚硬的金砖被他跪得发出闷响。
他以头抢地,额头瞬间磕出红印,嘶声道:“陛下!
末将等并非不知兵凶战危!
也并非贪功求战!
然则,那萧峰野心昭昭,吞并西夏大理后,下一个必是我大宋!
求和、纳贡、和亲,只会助长其气焰,让我大宋军民寒心,士气崩沮啊!”
他抬起头,老泪纵横,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决绝:“待其整合三国之力,准备万全,铁骑三路齐发之时,我大宋纵有长江天堑,又能守到几时?
届时,就不是岁币和亲能解决的了!
那是亡国灭种之祸啊,陛下!”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末将愿立军令状!
请陛下拨给精锐五万,末将愿出雁门,直捣辽国西京道!
纵不能竟全功,也要打乱其部署,挫其锐气,让天下人知道,我大宋儿郎尚有血战之心!
若败,末将愿提头来见,以谢天下!”
“末将亦愿往!”
又一位中年将领张拓边出列跪倒,他是西北边防出身,脸上带着风沙吹蚀的粗糙,对西夏铁骑的习性颇为了解。
“西夏新附辽国不足半载,其军心未稳,李秋水、李清露母女与辽国契丹贵族并非铁板一块,多有嫌隙。”
他仰头望着御座,语气坚定,“末将愿领偏师一万,自陕西出,直扑兴庆府,联络西夏旧部,搅乱其后方!
此策若成,可断萧峰一臂!
末将同样愿立军令状,不胜则死,绝不退缩!”
“末将请战!
愿随王将军出征!”
“末将愿往死地,与辽狗决一死战!”
接连几位中级将领从队列中走出,“噗通噗通”跪倒一片,他们官职或许不高,或许在朝中无人撑腰,甲胄上甚至还沾着边关的尘土,可此刻爆发出的血性与担当,却如惊雷般炸响在这座充满算计与推诿的大殿之上,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文臣们一时哑然,有些人嘴角撇出一丝不屑,眼底藏着“武夫博名”的轻蔑;
有些人则眼神闪烁,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盘算着若是这些武将真的出战,无论胜败,对自己的党派是利是弊,又该如何从中周旋。
皇帝赵煦坐在御座上,目光扫过阶下跪倒的王坚、张拓边等将领,看着他们额角的汗水、眼中不惜一死的决绝,再转向苏仲叟、柳清彦、温伯耆等文臣——或漠然、或算计、或急于撇清关系的面孔,心中像是被乱麻缠紧,堵得发慌。
他怕打仗,怕数十万将士埋骨疆场,怕国库耗尽、民生凋敝,更怕失败后,自己担上“穷兵黩武”的骂名。
可他更怕亡国,怕成为赵宋的末代之君,像后主李煜那样,被敌国掳走,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武将们的死谏,像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垮了他心中摇摆的天平,也暂时驱散了他对文臣求和之策的依赖。
一种被逼到墙角的绝望,混杂着对亡国的恐惧、对胜利的侥幸,还有一丝被激起的微弱血性,瞬间主宰了他。
“够了!”
赵煦猛地一拍御案,案上的笔砚被震得跳起,他霍然站起,苍白的脸色涨得通红,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尔等……尔等既有如此决心,朕……朕便准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目光落在那最先请战的王坚身上,一字一句道:“王将军,朕……朕准你所请!
擢升你为河北路招讨使,拨……拨京畿禁军三万,河北诸路军马两万,共计五万,即日整备,克日出雁门,寻机击辽!”
接着,他又转向张拓边,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张将军,朕封你为秦风路经略安抚副使,许你调动陕西四路军马,相机出击西夏故地,务必要搅乱其后方,断萧峰臂膀!”
“陛下圣明!”
阶下的武将们激动得叩首在地,额头撞击金砖的声音整齐划一,声震屋瓦。
“然则,”
赵煦语气陡然一转,那股惯有的虚弱与推卸又浮现在脸上,他看向苏仲叟与枢密院的官员,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威胁,“粮草辎重,需由三司统筹调度,不得有误!
枢密院需即刻拟定详策,务必叮嘱前线将士,不可浪战!
若是……若是稍有差池……”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话语,像一把悬在半空的剑,让在场的文臣武将都心头一凛。
“臣等领旨!
必不负陛下重托!”
王坚、张拓边等请战的将领们咬牙应下,他们知道,这道圣旨背后,是一条无比艰险的路——前方,是整合了三国之力的辽国铁骑;
后方,是党争不断、暗流涌动的朝堂,他们不仅要面对强大的敌人,还要提防苏仲叟、陈敬之等文臣可能出现的掣肘与算计。
文臣们神色各异,李儒卿冷眼旁观,等着看王坚、张拓边等人铩羽而归;
陈敬之已在心中盘算,如何在此役中安插亲信、捞取功劳,或是提前写好推卸责任的奏章;
温伯耆等求和派虽暂时受挫,却并未死心,只等着前线一旦受挫,便立刻跳出来,重提他们的“老成谋国”之策。
一场在恐惧、推诿、党争和悲壮决心共同作用下催生出的“先发制人”之策,就这样在垂拱殿中仓促定下。
大宋这架运转了百年、早已老旧不堪且内部纷争不断的机器,在北方强敌巨大的死亡威胁下,终于发出了一阵不甚协调、却又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轰鸣,缓缓转向了战争的轨道。
而在遥远的北疆,那头已经完成整合、爪牙锋利的巨龙,正静静蛰伏在草原之上,一双锐利的眼睛,早已锁定了南方这片富庶却又脆弱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