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6日,上午九时三十二分。
空气在颤抖,像是死物在害怕。
那不是风,而是数百万人屏住的呼吸,是无数精密仪器内部电子流的嗡鸣,是佛罗里达卡纳维拉尔角咸湿海风也无法稀释的、近乎凝固的期待。
人类,即将进军月球。
巨大的白色箭体矗立在39A发射台上,在近乎垂直的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液态氧泄出的缕缕白雾像它沉默的呼吸,而远处的棕榈树则静止不动。
控制中心里,绿色荧光在无数瞳孔上跳动。
咖啡杯沿干涸的渍迹、被汗液微微浸湿的衬衫领口、还有指尖无意识敲击桌面的单调节律……空气循环系统也无法驱散那种由内而生的燥热。
倒数计时的声音通过广播传来,平稳、机械,每一个数字都像一颗钉子,将现实牢牢钉向那个无可逆转的瞬间。
“10……9……”
箭体深处,三名备受期望的宇航员被层层包裹,固定在各自的位置上。
视野被仪表盘、开关和狭窄的舷窗框限,加压服内循环的气流干燥而恒定,耳边是通讯频道里清晰的指令和系统自检的规律低鸣。
“8……7……”
心跳虽然也在胸腔里剧烈搏动,但与外部那个即将咆哮的巨兽相比却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
和队友闲聊两句来缓解紧张?
且不论队友们有没有这个心情,控制中心可还能听到自己,闲聊未免不太庄重。
男人没空去想“历史”这个词,那太过庞大。他脑子里现在全是操作清单上的下一个项目,紧接着是再下一个,再再下一个……
他回想起了模拟器中重复过数千次的肌肉记忆,还有是家乡俄亥俄州某个月夜躺在草地上看到的、掠过星空的飞机光点。
此刻,他正坐在那个光点里。
“2……1……点火!”
之后他回忆这段经历时,最先想到的是绝对的死寂,时间好像在那个单词后就被掐住了喉咙。
紧接着,震动从脊椎最末端炸开,纯粹的力量牵引着亿万雷霆同时贯穿周身。
舷窗外,发射架的结构开始扭曲,在骤然爆发足以吞噬一切光线的炽白与橙红之中熔化。
他清醒着、却也失去了意识。
当无线电里偶尔传来地面遥远的嘶嘶声时,失重接管了一切,检查单、笔、甚至额角的一滴汗珠,都优雅地悬浮、缓缓地旋转。
男人解开束缚带,身体无声地飘起。
望向窗外,地球像一颗完美的蓝白色的弹珠,云层涡旋缓慢移动。这个高度他看不见任何文明的痕迹,只有一片磅礴的沉默生机。
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与澄明同时涌入胸膛。
人类的科学与技术化为牵引他们的银线,让他们远离那颗蓝色的星球,投向另一个银灰色的、布满环形山阴影的怀抱。
……
7月19日,下午。
飞船成功进入月球轨道,为后续登月舱分离和降落做准备。
他们只有三个人,留下一个在指令舱中绕月飞行,剩下的则要真正登上月亮。
……
7月20日,下午八时十七分。
计算机过载报警响起,地面人员经过无数次计算得出的预定的着陆点远比想象中崎岖。
强行着陆若是登陆舱有一丁点损坏都没有办法维修,可继续飞行也只是消耗燃料,结果都是和队友一起困死在月球。
千钧一发之际他接过操纵杆手动操控起登陆舱,最终安全降落在月球宁静海区域,此时距燃料耗尽仅余少量时间。
……
7月21日,凌晨二时五十六分。
舱内一片寂静,男人自从升空那一刻起便紧绷的神经直到此刻仍未真正松弛。
而舷窗外,是月球。
没有大气,光线直白得残酷,将一切阴影切成锐利的黑色。地面覆盖着细腻的灰,像是燃烧殆尽后冷却的余烬,大大小小的环形山无声地嵌在上面,延伸到弯曲的地平线。
这里是静海,一片名字温柔、实则荒芜的平坦之地。
“我们该出去了。”队友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
男人点了点头。
气压平衡,内舱门打开。
他移动到狭小的出口平台,背对着那片陌生的世界。身后的荒凉让他有些不寒而栗,像是有视线在打量自己。
梯子很短,但在笨重的装备和只有地球六分之一重力的影响下显得格外漫长。
另一边,摄像机镜头无声地对准了他,将这个瞬间转化为电波,传向三十八万公里外那个蓝色的星球。
升空地面指挥曾经对他说过,会有超过两亿人见证他踩上这片处女地的身影。
事实上,此刻地球上有远远超过预测的足足六亿人正在屏息注视。
男人一步步向下,左脚终于踏在了最后一级。他松开手,将全身的重量交付给脚下这片亘古寂静的尘埃。
细腻的月尘扬起,又缓缓落下,在靴边印出一个完整的痕迹。
他站稳,透过面罩,望着这片银灰色的、蕴藏着未知的荒原。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在远处一座环形山嶙峋的阴影边缘,似乎有一个轮廓。
那轮廓异常地修长,静止地伫立着,与周围粗粝的岩石轮廓截然不同。
在那一瞬间,男人几乎以为那是一个人影,一个纤细的、仿佛穿着某种黑色贴身衣物的女性身影。
他的呼吸微微一滞。
月球上怎么会有人类?
“鹰号,这里是休斯顿,状态报告。”地面控制中心的声音恰在此时插入无线电中。
那远处的影子似乎动了一下,又或许只是光影在他面罩上造成的错觉。
男人眨了眨眼,刚想要聚焦看清。
“鹰号?”催促声再次传来。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面对摄像机镜头,深吸了一口循环供给的干燥空气。
任务优先,历史在等待。
他这样告诉自己,等余光快再次速扫向那片阴影时,只有空空如也、只有岩石与永恒的寂静……
这是过度过度紧张与陌生环境交织产生的幻觉?
男人将疑窦压下,清了清喉咙,对着麦克风说出了那句注定将铭刻于人类共同记忆的话语。
“这是我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thats one small step for man, one giant leap for mankind)。”
声音不太清晰地传回地球。
现在是1969年,男人的名字是尼尔·阿姆斯特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