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宫内,那盏被徐仪华端在手中的茶杯,终究还是没能稳住。
一声轻微的脆响,茶杯磕碰在桌沿,滚烫的茶水溅出,打湿了她华贵的宫装。
但她却浑然不觉。
“疯了……你们都疯了……”
徐仪华喃喃自语,那张向来雍容镇定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带得身前的桌案都晃动了一下。
“不行!我必须去见皇帝!”
“你大哥他的身子……他怎么扛得住这么大的压力!还有蓝武,他这是要把天下人都得罪光!他这是在自寻死路!”
这位经历过洪武时期,见证了永乐盛世的皇太后,在这一刻,彻底乱了方寸。
她转身就想往殿外走。
然而,一道身影,却先她一步,拦在了她的面前。
是朱芷容。
“母后。”
朱芷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徐仪华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芷容,你要拦我?”
“母后。”
朱芷容没有退让,她迎着自己母亲焦灼的视线,郑重地摇了摇头:“您现在过去,非但帮不了皇兄,反而只会让他更加为难。”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夫君也知道。”
“他们……都清楚自己在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朱芷容上前,轻轻扶住自己母亲的手臂,将她引回到座位上。
“母后,您难道就不好奇,为什么父皇在位二十余年,却没有做这件事吗?”
徐仪华闻言顿时就沉默了下来。
是啊。
以永乐大帝的雄才大略,以他那说一不二的铁腕,他难道看不出大明朝内部的这些沉疴弊病吗?
他为什么不做?
朱芷容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母后,你也知道,这全都是因为父皇,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要五征漠北,彻底打断蒙古人的脊梁骨;他要疏通大运河,奠定南北通衢的经济命脉;他要派船队下西洋,扬我大明天威于四海八方。”
朱芷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却也透着一丝无奈。
“要做成这些惊天动地的大事,父皇就必须稳住国内。”
“他需要那些文官为他治理天下,需要那些勋贵为他镇守边疆。所以,对于他们侵占田亩,隐匿丁口的行为,父皇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是一种交换。”
“用内部的些许退让,换取他们对父皇开疆拓土的支持。”
徐仪华沉默了。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丈夫,那个被誉为永乐大帝的男人,心中藏着何等宏伟的抱负。
为了实现那些抱负,他确实做出过许多妥协。
“可是后来……”
“后来,等父皇解决了外部的威胁,想要回过头来,整顿内部的时候,他却已经老了。”
朱芷容的语调,变得有些低沉。
“那个时候,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已经不是改革,而是皇位的平稳交替。”
“他不能,也不敢在那个时候,再掀起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巨大风波。所以,他只能将这个已经烂透了的摊子,原封不动地,交给了皇兄。”
说到这里,朱芷容抬起头,那张英气十足的脸上,满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母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太祖那一代人建功立业,彻底奠定了大明的疆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硕大的疆土。”
“父亲那一代南征北战,彻底让我大明的名号响彻四夷,让无数的番邦国家来对我大明进行朝贡,建立起了完备的朝贡体系。”
“而到了我大哥这一代,他们却也有他们的使命。”
“若是他们偷懒了,那大明如今冉冉上升的势头就会被打断,大明就会陷入内耗之中不可自拔。”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警示的意味。
“您看看现在的朝堂!我们朱家赖以为本的武勋集团,经过两代人的承平,还剩下几个能打的?除了夫君,还有谁能真正带兵,镇住场子?”
“屈指可数!”
“可文官呢?”
“杨士奇,杨荣,杨溥,三杨辅政,名满天下!在他们身后,还有于谦那样的后起之秀,如雨后春笋一般,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文官的势力,在朝堂上的话语权,正在一天比一天大!”
朱芷容往前一步,几乎是凑到了徐仪华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长此以往,等夫君也老了,这大明,到底还是不是我朱家的天下,就不好说了!”
“到时候,皇帝的圣旨,还出得了紫禁城吗?”
“这万里江山,到底是姓朱,还是那些文官的?”
这番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徐仪华的心上。
她一辈子都生活在后宫,可她对前朝的局势,并非一无所知。
女儿所描述的那个未来,那个文官集团彻底压倒皇权,将皇帝变成一个摆设的未来,让她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所以,皇兄和夫君,才要行此雷霆之举。”
朱芷容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他们要做的,不仅仅是清查田亩,不仅仅是反腐杀人。”
“他们要做的,是把太祖高皇帝当年定下的许多规矩,彻底推倒,然后,重新建立一套能够平衡文武,让我大明继续辉煌的政治规则!”
“大明立国已近六十年,很多东西,早就已经不合时宜了。”
“不破,不立!”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破掉太祖的规矩!
再造大明的乾坤!
徐仪华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她忽然发现,自己那个看起来仁厚软弱的儿子,和那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女婿,他们的心中,竟然藏着这样一番改天换日的雄心壮志。
这已经不是改革了。
这是革命!
是一场赌上整个大明国运,赌上朱家皇室所有未来的豪赌!
良久。
良久。
徐仪华那颗剧烈跳动的心,才终于慢慢平复下来。
她脸上的惊惶与担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凝重。
她缓缓地,重新端起了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水,这一次,她的手,稳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