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父,桑枝尚未行及笄之礼,此时谈婚论嫁,只怕还为时尚早。”荣妄收拢起方才纷乱的思绪,含笑解释道。
元和帝眉心微蹙:“朕记得,她开春后便可及笄。如今永宁侯府那些糟心烂事既已了结,她在朝中也渐有起色,为何迟迟不见府中筹办及笄之礼?可是因府中缺少长辈女眷主持,裴驸马又难以独当一面撑不起事,这才耽搁了?”
“若果真如此,朕可于上京择一位德高望重、儿孙满堂,一生顺遂且家宅和睦的全福夫人,为桑枝主理笄礼。为示恩典、亦为彰其身份,朕亦可吩咐如今协理六宫的贤妃或纯妃从旁相助。如此,裴桑枝的及笄之礼必当风光周全,不逊上京任何贵女。”
“明熙,你意下如何?”
荣妄道:“表叔父的心意,荣妄自然明白,亦深感荣幸。只是,桑枝身上终究流着永宁侯的血。”
“淮南赈灾一案,永宁侯罪行滔天、天下尽知。当年挂白幡的百姓,心头的伤虽被岁月稍抚,如今真相大白,难免旧痛再新掀。这些年来桑枝虽未凭永宁侯得半分好处,可世间难免有迁怒不明之人。”
“桑枝若能低调度日,尚可安稳。”
“若行事太过张扬,只怕终将授人以柄。”
“想来……她迟迟不提大办及笄之礼,多半也是出于这番顾虑。”
元和帝将荣妄上下端详了一番,眼中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故意问道:“朕怎么觉着,都有些认不出你了?”
“从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恣意少年,连同那点‘旁人厌我憎我却奈何我不得’的顽劣趣味,如今竟也学会三思而后行了?”
荣妄神色一正,声音里带出几分讨巧的意味:“表叔父明鉴,谁让我偏偏就心悦了桑枝呢。”
“话本里不都写烂了吗,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所以啊,往后还请表叔父多疼我、护着我些。”
“我也好背靠您这棵大树,往后才能替桑枝遮风挡雨。”
元和帝佯作恼意,顺手抄起案边书卷朝荣虚轻轻一掷,那书卷软软地飞了一截儿,未及御阶便飘然落地。
“你这泼皮小子,借花献佛都敢借到朕头上来了,谁给你的胆子!”
荣妄眉眼舒展,笑得坦荡:“自然是表叔父给的胆子。”
见他答得如此爽利,元和帝也绷不住神色,眼角眉梢都漾开笑意:“如此甚好!”
说到此,元和帝话音一转,眼底掠过几分逗弄,慢悠悠道:“只是朕今日既有心成全一桩美事,想为永宁侯府的裴五姑娘赐下一段美满姻缘、择一位可共白首的良人,若你仍是这般迟疑不决、踌躇不前……”
“那朕便在上京城的青年才俊中为她另觅佳偶了。实在不成,指一位上门女婿也无不可。毕竟裴驸马膝下唯此孙女,而永宁侯府的爵位……尚可承袭两代呢。”
“若她招婿入门,以女爵之身承袭家业,将来再将爵位传予子女……倒也合情合理,不失为一条周全之路。”
荣妄情急抢声道:“上京城哪个青年才俊能比得上我?何况她既已心悦于我,眼里又怎容得下旁人!”
“表叔父,您可不能乱点鸳鸯谱……平白误了她终身,徒添一对两看相厌的怨偶啊。”
元和帝眉梢微挑,故意端出严肃的神色,语气里带着几分似真似假的琢磨:“朕倒觉得,裴桑枝那位萧家表哥很是不错。容貌清俊,自有山间青竹之韵,偏又才学出众,颇具三元及第之相。萧家虽已式微,可他师从周域老大人,将来前程定然不可限量。”
“此人若愿入赘永宁侯府……未必不能与你一争。何况,也算亲上加亲呢。”
荣妄顿时瞪圆了眼:“表叔父!您怎能帮着外人来抢自家晚辈的心上人?”
“再说那萧凌,一副文弱模样,身量未足,哪里能与我相较?表叔父,您可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元和帝斩钉截铁:“朕今日心意已定,必为裴桑枝赐婚。”
“旁的便不必多言了,只问你一句,今日这道赐婚圣旨,你接,还是不接?”
荣妄心头一时有些拿不准,元和帝番话,究竟是玩笑揶揄,还是当真动了念头?
他悄悄抬起眼,试图从元和帝的神情中寻出一丝端倪。
“明熙,朕一言九鼎。”
荣妄:“陛下,臣接旨,臣接旨、臣叩谢陛下隆恩。”
直到将那卷赐婚圣旨捧入怀中,荣妄仍有些恍惚,今日之事,怎会走到这般地步?
他方才……不是在为陛下磨墨吗?
不是正将秦王私下求见皇后之事斟酌着禀明吗?
可这赐婚的旨意……又是从何而来?
元和帝见荣妄仍是一副神思恍惚、仿佛踏在云端的模样,不禁失笑:“你这小子,得了便宜倒卖起乖来。”
“裴桑枝如今是上京城里人人瞩目的明珠美玉,是枝头开得最盛的那朵花。你若不伸手去摘,转眼可就要落进别人篮中了。”
“好东西,总得先攥在自己手里,才踏实啊。”
荣妄小声嘟囔:“桑枝才不是东西……”
“还有,明明我才是枝头开的最盛的那朵花。”
元和帝道:“这话可不是朕说的。”
他忽然又抬高了声音,朝殿门处吩咐:“李顺全,去永宁侯府传旨时记清楚了,一字不差地告诉裴五姑娘,就说……明熙这小子亲口说了,她不是东西。”
李顺全当即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荣妄:表叔父的好心情都是建立在捉弄他的兴致上的。
可谁让带来坏消息的是他呢?
既如此,能哄得表叔父展颜一笑,也算分内之事了。
“喜事告一段落,该说正事了。”元和帝敛起笑意,转而道:“你方才只顾着反驳朕为裴桑枝指婿入赘的提议,却对她承袭永宁侯府爵位之事……未置一词。”
“所以,你心底是认了她走这条路的?”
荣妄眉心微动,神色郑重了起来:“不敢欺瞒表叔父。在我看来,桑枝之才、之德,远胜永宁侯膝下诸子。永宁侯府世袭三代的爵位,本是给清玉大长公主与裴驸马的恩典,自当遵从裴驸马本心,总不能如从前过继那般,行强逼之事。”
“既裴驸马认下了桑枝,她便有此资格。且我大乾早有女爵先例,武德侯府便是明证,至今府第安宁,未见纷乱。”
“故而,恳请表叔父不拘一格给桑枝这个机会。”
元和帝细细端详着荣妄,神情里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自嘲,又似惋惜。
“你才该是谢家的血脉。”
“你生得肖似朕的母后,骨子里却承了父皇的气度。聪敏通透,能看见黎民之苦,那副桀骜不驯的姿态下……藏的是一颗悲悯而坚韧的心。”
“可惜了。”
殿内静了一瞬。
荣妄:……
这话,接不得。
若有一字半句流传出去,不知要掀起多少惊涛骇浪。
他垂下眼帘,只作未曾听懂,将一切心绪尽数藏于沉默之中。
“明熙,方才那些话……就当是朕一时妄言吧。”元和帝先回了神:“说回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