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凭裴驸马认可,裴桑枝想坐稳永宁侯府的爵位,怕是不易。”
“皇平年间,汉中大旱,颗粒无收。朝廷拨下的赈粮经层层盘剥,到百姓手中时,只剩掺着砂石的稀粥。”
“那时的武德侯,还只是位揭竿而起、杀狗官、开粮仓的女豪杰。朝廷招安后,皇平爷封她为武德伯。这是她的第一桩功绩,是她在汉中挣下的民心与威望。”
“后来,她助朕的父皇母后铲除暴戾荒唐的贞隆帝,大乾易秦为谢,她才受封武德侯。”
“这是第二桩功业。”
“桩桩件件,皆是轰轰烈烈,无人可指摘。”
“正因有这般实打实的功业奠基,武德侯方能以女子之身立于朝堂,方能坐稳这女侯之位。”
“永宁侯府的裴桑枝,确实出类拔萃。”
“她在养济院与女官署的作为,朕都看在眼里。”
“只是……养济院的功劳,朕已破例擢她入女官署作为恩赏。而她在女官署的那些政绩,是为她的仕途铺路,却不足以让她摇身一变,成为大乾的勋贵。”
“根基若不够稳,裴驸马亲来求朕,要朕封她为永宁侯……朕即便勉强应下,那悠悠众口,又岂会轻易放过她?”
“你们二人筹谋时,莫要将事情想的太过简单。”
荣妄道:“可先瑞郡王遗孤勾结秦氏余孽、意图作乱一事,最初发现端倪的正是桑枝。其后查证周旋,她也出力良多,这于江山社稷安定,不也是大功一件吗?”
元和帝:“那便待此事天下皆知、论功行赏之日,将裴桑枝的功劳在奏疏中一一言明。届时再由裴驸马出面,奏请立她为永宁侯。”
“如此,方更合情合理,也堵得住悠悠众口。”
“正好,也可借此时机,让她在功德簿上,再添几笔浓墨重彩。”
“明熙,一条路若想走得长远,便须将地基夯得坚实,每一步……都得踏得稳当。”
“唯有如此,才能在风浪里立住脚!”
“你可明白?”
荣妄心念转动之间,越想便越明了陛下这片苦心,也并无半分阻碍桑枝承继家业、登上高位之意。
如此,便已足够。
“表叔父一番苦心教诲,明熙铭记于心。”
“您今日所言,字字皆是金玉良言。侄儿定当原原本本转告桑枝。她虽年少,却也明理知义,必能体察您这份成全之德、栽培之意。”
元和帝看了荣妄良久,慢慢的笑了起来:“那朕便瞧着你们这对小夫妻能并肩走到哪一步。”
“朕拭目以待。”
荣妄退出华宜殿时,暮春的风正拂过宫道。
花如剪彩层层见,枝似轻丝袅袅垂。
两侧的垂丝海棠开得正盛,累累花枝低垂,在风里轻轻摇曳,像是承不住那沉甸甸的春意,又像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可这暖风,吹不散他心头的恍惚。
荣妄不自觉地攥紧了袖中那卷明黄。
指尖传来微微的烫意……不知是圣旨的绢帛浸了体温,还是别的什么,正无声地灼着他的掌心。
从今日起。
从此刻起。
他与桑枝,便是被大乾天子亲笔赐婚的未婚夫妻。
他是她的。
她亦是他的。
只这般想着,整颗心便似浸在了蜜水里。
温软,甘甜,缓缓漾开,将方才那点恍惚都酿成了真真切切的暖意。
无论如何,这都是天大的喜事。
外头纵有再多的风雨晦暗,也染不着他与桑枝之间的这份明澈光亮。
渐渐的,荣妄无声地笑了起来。
笑意自眼底漾开,愈来愈深,愈来愈明亮,似要与宫道两侧垂丝海棠的秾艳争一分春色。
他抬首望去,满枝繁花灼灼盛开,真真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这阖宫上下连绵如云、绚烂如霞的垂丝海棠,皆是永荣帝为姑祖母亲手所植。
若论浪漫,终究还是老一辈人更懂何为深情。
只因永荣帝与姑祖母初逢那年春日,佛宁寺的垂丝海棠开得最是绚烂。
垂丝海棠入了姑祖母的眼。
而姑祖母,入了永荣帝的心。
从此,这一树垂丝海棠,便成了他们的定情之花。
岁岁年年,开满宫墙。
人虽远去,花仍在开。
情意便也还在。
他折两枝被永荣帝与姑祖母赋予了深情与忠贞新意的垂丝海棠,沾一沾这份穿越岁月的浓郁浪漫,应当……也不为过吧。
嗯,不为过。
荣妄迅速说服了自己,而后兴冲冲地离宫,捧着垂丝海棠朝着永宁侯府的而去。
他定要在宣旨公公之前赶到,先一步见到桑枝。
这赐婚的喜讯……
该由他亲口,第一个说与她听。
永宁侯府内,裴桑枝望着案上那卷摊开的明黄圣旨,眼神有些发怔。
她慢慢地眨了眨眼。
所以……
她与荣妄,从此便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了?
从此她抬手,便能折下荣妄这枝开得正盛的花了吗?
静了半晌,裴桑枝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今日进宫……是去求陛下赐婚了吗?为何不先与我商量?当真是……”
荣妄正要开口解释并非自作主张,却见裴桑枝忽然展颜一笑,眸中光彩流转:“当真是……好大一份惊喜。”
“荣明熙,我很喜欢这份惊喜。”
窗外日光正好,落了裴桑枝一身明亮。
“新岁果然是新年景。”
“此后岁月,你我同行。”
荣妄望着裴桑枝满眼毫不掩饰的欢喜,一时移不开目光。
“好,同行。”
此后余生,岁岁年年,朝朝暮暮,你我皆同行。
“荣明熙。”
“我在。”
裴桑枝不知该怎么说,她求过漫天神佛,甚至求过山野精怪,求她们救救她。
无神佛垂怜。
无精怪理会。
荣妄,是唯一一个,她求了,他便会救的人。
缘起前世。
情定今生。
生死与共。
真好。
裴桑枝的唇刚轻轻落在荣妄面颊上,门外便传来了素华的轻唤:“姑娘,国公爷,宫里来人宣旨了,请姑娘速去前厅接旨。”
来宣旨的是御前大总管李顺全,以表陛下的郑重和厚爱。
李顺全将赐婚圣旨朗声宣读完毕,笑容满面地向二人道了恭喜。
随后他轻咳一声,正色道:“裴五姑娘,陛下另有口谕。”
在裴桑枝抬眼看过来时,李顺全字正腔圆:“陛下说,荣国公在御前亲口说,您不是东西。”
裴桑枝闻言愕然。
裴桑枝闻言一怔。
她……不是东西?
她虽自认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可怎的连“东西”都算不上了?
裴桑枝尚在错愕之际,一旁的荣妄也倏然睁大了眼。
不是……
御前的玩笑话,真就一字不差传出来了?
他这到底……还是不是表叔父最疼爱的晚辈了?
“桑枝,你听我解释啊……”
李顺全瞧着荣妄那副抓耳挠腮、欲哭无泪的模样,险些笑出声来。
他可得仔细瞧清楚了,一字一句记牢靠,待回宫复命时,好好说与陛下听听,也让陛下开怀片刻。
近来糟心事实在太多。
陛下的鬓边,白发都见着多添了不知多少。
笑一笑,总归能松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