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简放和楚侑天也察觉到了背后有人,与张月旬同时停下脚步。
三人转过身。
夜路本是清朗的,月光疏疏落在青石板上,却不知何时起了浓雾,仿佛薄纱变白被,盖在他们头上遮得严严实实,伸手不见五指。
雾心深处,一道人影缓缓走来,他身前的雾被轻轻拨开,又在他身后瞬间合拢。
他的轮廓隐在白茫茫里,看不真切,只剩一股刺骨的沉寂,随着雾一同压过来。
“有点兴奋呀,他会问我们什么问题呢?”
张月旬摩拳擦掌,翘首以盼。
他走近,在张月旬两步内站定。
张月旬抓起楚侑天提灯笼的右手臂,抬起。
可算是瞧清楚他的模样了,原来是一个书生啊。
灯笼散发出来的珠光映在书生苍白的脸上。
“好嘛,你这脸是涂了多少斤面粉,这么白?”
张月旬打趣了这么一句,又自顾自地往下说话。
“哎,话说这天儿也不早了,你上哪儿去啊?”
“温书。”
“温书你在家温啊,怎么跑出来了?这最近可不太平,当心碰上要妖怪,快回去吧。”
“我就是那只妖怪。”
“好诚实啊。”
“你不信?”
“这信不信的,就凭这一阵浓雾,不好说呀,”张月旬手搭在腰间的红伞上,“你给我们露个真面目看看呗。”
书生咧开嘴,皮笑肉不笑,“这位姑娘真是说笑了,我可不是什么妖怪,我只是一个读书人,烦请姑娘不要挡住我的路,我得去书院温书呢。”
“你要去哪个书院?”
“太学。”
“这大晚上的,你在家没法儿温书,得去太学才能温书,这么有上进心,你挺下贱啊。”
“姑娘夸我有上进心,为何又骂我下贱?”
“不都说了吗?这大晚上的,你不在家温书,得去太学才能温书,非常有上进心,但你这么努力干什么呢?下贱。有上进心的人,做的事大多下贱,下贱之人必然会有上进心。”
书生听傻眼了。
“姑娘所言,我不认同。我一直有一颗上进心,从不做下贱之事,不在家温书,去太学才能温书,乃是太学学习氛围浓厚,有益于我温书,明日解试能游刃有余。”
“有益于你自欺欺人,成绩不理想马上就能搬出一套‘我明明都这么努力了,为什么结果还能辜负我’的借口,这可不就是有上进心,但专干下贱事?你没有自知之明,正是因为你已经完成了上进心和下贱事合二为一的境界了。”
“那我是什么?”
“贱人贱智。”
书生傻愣愣的,无言以对。
张月旬奇怪,她话都说得这么过分了,这书生怎么都不生气,暴露出真面目跟她打一架呢?
眼珠子滴溜一转,她又开始使坏了。
“我提醒你一句,解试已经过日子了。”
“过了吗?那姑娘,我解试可过了?”
“没过。”
“姑娘又在诓我,还未放榜,你怎么知道我没过?”
“哦,你都知道解试过了,还没放榜,那你刚才就是在装傻咯?”
书生又沉默了。
张月旬等他露出真面目,没想到半晌后他却问道:“那你觉得我能过吗?”
“想算一卦?”
“一卦多少钱?”
“好说好说,一卦一百两。”
“一百两?好贵!算得不准呢?”
“不准不退费哦。”
书生白脸裂了好几道纹路,“你这个江湖骗子!”
“自愿的,我又没强买强卖,如果你嫌贵,我可以给你免费,但我有一个条件。”
“姑娘请说。”
“你头皮剥开,把你脑子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
“姑娘说笑了,我不会。”
“你不会吗?”
张月旬唰地一下抽出伞柄里的伏魔棒,指着书生的脖子,笑得十分招摇。
杀意凛凛。
书生浑身发抖,“英雌饶命,饶命。”
“到底会不会?”
“我会,我会。”
“那你还等什么?剥皮,拿脑子出来,快点!”
书生不敢不从,生怕她这伏魔棒直接把他超度了,他可不想死。
求生欲望极强的书生乖乖地剥开头顶的皮,把自己脑子捧了出来。
“英雌请看。”
书生的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咬过似的,坑坑洼洼的,还是有层次的镂空,瞧着并不恐怖,甚至有一种想把玩的冲动。
因为十分像一个逗孩子的小玩意儿。
张月旬将目光从书生脑子上收回,“不问那句话吗?”
“问什么话?”
“跟我装傻是吧?”
“英雌,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想说什么你就直接说,请你不要让我猜,我没脑子。”
“啧。”
见书生哭哭啼啼的,张月旬有点不耐烦,“把眼泪收回去。”
书生赶紧照办。
“你怎么不问我,你这脑子像什么这种话?”
“我,我应该是要问这句话的吧?是要问的,对吧?你们都这么问我了,那应该是要问的,可我,我忘记了。”
“你忘记了?”
“额……嗯,我忘记了。”
“你怎么就忘记了?”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忘记了,明明出门前我还记得的,我甚至还检查过,但是就是忘记了,我真不是故意的,请你别责骂我也不要罚我,我现在给你补上,可,可以吗?”
书生战战兢兢的模样,像极了被老师训斥的样子。
张月旬若有所思,“那你现在补上吧。”
“谢谢老……谢谢英雌。我现在就给你补上。”
书生郑重其事地举着脑子,“英雌,你看我这脑子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特别好看。”
“真的吗?”
“真的,非常好看。”
“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我的脑子被赞许了,我的脑子被赞许了哈哈哈哈……”
书生蹦蹦跳跳地走了。
张月旬歪头,一脸困惑。
头一回碰到比她还不按常理出牌的妖怪。
她扬声道:“你给我回来。”
“哦,真是抱歉,”书生回来了,恭恭敬敬地作揖,“我欣喜若狂,忘了礼数,还请英雌莫要见怪。”
“莫要见怪?好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第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死过一回,现在的你活过来,但是变成了妖尸?”
“我死过吗?我变成了妖尸?”
他是真傻还是装疯卖傻,张月旬并没有深究,而是继续问第二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在大晚上跑出来,还把你脑子拿出来问人你脑子好不好看这种问题?”
“因为我白天没法儿出来,我得温书,解试我得过啊,三年一次呢,本来舍考就考不好,平时成绩也差,解试再不过,我无颜面对家乡父老。”
“那你为什么非得大晚上出来做这种事?”
“因为我白天没法儿出来,我得温书……”
“闭嘴。”
张月旬打断他。
书生见她发飙,噤若寒蝉。
“你把脑子放回去,再跟我说话。”
“遵,遵命。”
书生乖乖把脑子放回去,把头皮拉紧。
“好,好了。”
“说,为什么要在大晚上跑出来做这种事?我问的是,你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重点在做这种事的原因是什么,不是问你时间。”
“这是作业……”
“既然是作业,那为什么看见我们,你却总在装傻不完成作业呢?”
“我……我……”
“说话。”
书生揪着衣角,低着头,不敢说话。
“那你也就没什么用了,死去吧你。”
“别别别,我说,我说。”
书生眼神飘忽不定,揪着衣角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了。
“因,因为你们三个脑子吃了会,会坏事……”
“很好!”
张月旬笑得灿烂如花,抬手拍了拍书生的肩膀。
书生脚下趔趄,身子晃了几下才勉强站稳。
这女人,力大如牛!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