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的鎏金铜炉燃着上等的银丝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殿中那股无形的沉郁。康熙靠在铺着明黄色锦缎的软榻上，身上盖着绣着团龙纹的薄毯，眼下的青黑如同墨染，连平日里炯炯有神的目光，都添了几分疲惫。张廷玉身着深蓝色官袍，垂手侍立在软榻旁，腰杆挺得笔直，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殿内只有铜漏“滴答”的声响，慢悠悠地敲在人心上。
“老八真这么说？”康熙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案上那份胤禩递来的奏折上——奏折上的字迹，工整得有些刻意。康熙现在奏折大多都要张廷玉在一旁代为阅读了。
“是。”张廷玉躬身回话，语气恭敬平稳，“八爷在奏折中言明，细作不除，京城难宁，前线将士浴血疆场，后方若因内奸动荡，便是寒了将士之心、损了大清根基。他恳请设立靖安司，由他统筹查案，肃清敌谍，为前线稳固后方。”
康熙沉默了，指尖轻轻敲击着软榻扶手，鎏金蟠龙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良久，他忽然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听不出半分喜悦，只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像是看透了棋局的棋手，对着满盘棋子生出的无奈。
“他倒是会说话。”康熙接过李德全递来的参茶，茶盏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却暖不透他冰凉的心境。他抿了一口参茶，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又看向张廷玉，语气平淡：“你在朕身边多年，见事通透，说说看，老八此举，是真的顾全大局，还是另有盘算？”
张廷玉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他知道，这话是康熙对他的信任，也是对他的考验。他垂着眼帘，斟酌着措辞：“回皇上，八爷此举，确有顾全大局之意。眼下京城流言四起，人心浮动，设立专门机构查案，既能尽快揪出细作，也能安定朝野人心，于前线战事、于后方稳定，皆是有利。”
他没有说“另有盘算”，却也没有把话说满——身为臣子，他不能直言皇子的心思，却也不能欺瞒帝王。
“顾全大局。”康熙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目光投向窗外飘落的雪粒，眼神变得深邃，“是啊，这些年，朕的儿子们，都知道‘顾全大局’。可这‘大局’，顾来顾去，顾的到底是大清的局，还是他们自己的局，朕心里清楚。”
他放下茶盏，瓷杯与案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准了。”康熙的声音陡然变得坚定，“着胤禩统筹，设立靖安司，查缉京城敌谍，一应人员由他挑选，六部九卿皆需协同配合，不得推诿。隆科多那边，让他派个得力的属官去靖安司帮衬，京城防务与查案之事，需相互通气。”
“嗻。”张廷玉躬身应下，心里却暗自感叹——皇上终究还是给了胤禩权力，既给了他“查案”的权，也给了他“协调各部”的势，只是这份权力背后，藏着多少信任，又藏着多少试探，无人能知。
“还有。”康熙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你去传朕的话给老八，查案就是查案，要凭证据说话，要揪的是真真正正的细作，不是借查案之名，行党争之实。朕要的是京城安定，不是朝堂乱局。”
“奴才明白，这就去传旨。”张廷玉躬身退下，走到殿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康熙靠在软榻上，望着窗外的雪景，身影显得格外孤单，那是帝王独有的寂寞，无人能懂，也无人能伴。
张廷玉退下后，养心殿内又恢复了沉寂。康熙闭着眼，像是在小憩，又像是在思索。直到李德全轻手轻脚地进来，为铜炉添第三回炭时，他才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李德全，你跟着朕多少年了？”
李德全手一抖，手里的炭块掉进铜盆里，溅起几点火星，烫得他手指发麻。他连忙跪下，头埋得极低：“回皇上，奴才从康熙二十三年跟着皇上，至今已有三十五年了。”
“三十五年啊……”康熙感叹了一句，语气里满是岁月的沧桑，“这么多年，你在朕身边，见了多少事，听了多少话。你说说，老八这次请设靖安司，是真的想为朕分忧、为大清除奸，还是做给朕看，想借着这个机会，抓更多的权？”
李德全的身子瞬间僵住，额头上渗出冷汗，连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他知道，这话是万万不能答的——议论皇子，尤其是议论皇子的心思，无论说对说错，都是掉脑袋的罪过。“奴才……奴才只是个奴才，不敢妄议皇子，更不敢揣测皇上的心思。”他声音发颤，膝盖重重地磕在金砖上，“求皇上恕罪！”
“不敢？”康熙睁开眼，看向跪在地上的李德全，那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能穿透人心，“朕看你们这些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谁是什么心思，谁想做什么，你们比谁都清楚，只是不敢说罢了。”
李德全不敢抬头，只能死死地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他知道，帝王的心思最是难测，此刻多说一个字，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康熙却不再看他，只是重新闭上眼，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做给朕看也好，真这么想也罢。至少……他还愿意做这个样子，还愿意在朕面前，装一装‘顾全大局’的模样。不像有些人，连装都懒得装了。”
他说的“有些人”，是谁，李德全不敢猜，也不敢问。他只知道，皇上心里清楚所有事——皇子们的明争暗斗，官员们的趋炎附势，甚至是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皇上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是帝王的权衡，从来都不是“对与错”，而是“利与弊”。设立靖安司，给胤禩权力，或许不是因为信任，而是因为此刻的大清，需要一个人站出来“扛事”，而胤禩，恰好是那个愿意站出来，也有能力站出来的人。
铜漏依旧“滴答”作响，窗外的雪还在下，养心殿内的暖意，却仿佛随着康熙的沉默，渐渐冷了下来。李德全跪在地上，直到膝盖发麻，才听见康熙轻声说：“起来吧，别在这儿跪着了，看着心烦。”
他连忙谢恩起身，轻手轻脚地退到殿外，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他跟着康熙三十五年，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帝王的心思，比这腊月的寒风，还要难测，还要冰冷。而那刚刚获准设立的靖安司，到底是肃清细作的利器，还是皇子争权的新战场，恐怕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