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寒风卷着碎雪,像刀子般刮过街巷,连紫禁城的宫墙都似被冻得缩起了棱角。八爷府的书房内,地龙烧得正旺,银丝炭燃出的暖意在空气中弥漫,却驱不散胤禩眉间的寒意。他身着石青色常服,手指捏着温热的茶盏,目光落在窗外飘落的雪粒上,神色沉郁。
“先生,皇阿玛今日在朝堂上,关于泄密案只字未提。”胤禩将茶盏轻轻放在案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焦虑,“可越是沉默,越让人心里发慌。本王总觉得,皇阿玛这是在等,等一个能彻底稳住朝局的法子。”
邬思道坐在椅子上,膝盖上盖着厚厚的狐裘毛毯,双手拢在袖中。他没有立即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桌上那盘未下完的围棋——黑子围堵白子,看似占尽优势,却留了一处致命的断点。烛火在他脸上跳动,映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能看透棋局背后的所有变数。
“王爷可知道,此刻最该慌的,不是您,也不是四爷。”良久,邬思道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是皇上。”
胤禩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诧异:“先生何出此言?皇阿玛坐拥天下,何慌之有?”
“军报泄密,前线八百将士阵亡;朝会之上,官员撞柱而亡。”邬思道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轮椅扶手,每一下都似敲在关键处,“这两件事凑在一起,说明什么?说明大清的根基在动摇——军情守不住,官员心不安,百姓看不透。皇上要的从来不是‘查清谁是奸细’,他要的是‘稳’:朝局要稳,人心要稳,江山更要稳。”
胤禩盯着棋盘上的断点,若有所思:“所以先生前日才让我在养心殿,对皇阿玛说‘四哥忠心可鉴,当查细作而非猜忌’那番话?”
“那番话,只能说给皇上一个人听。”邬思道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名单,推到胤禩面前。纸是最普通的宣纸,墨迹却工整得过分,笔画间刻意藏了锋芒,显然是为了隐藏笔迹。“但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把‘稳’的姿态,做给满朝文武看,做给天下人看。”
胤禩伸手展开名单,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瞳孔微微一缩——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姓名与地址:京城内外二十七家与西北有贸易往来的商号,十三处途经西北的驿站,甚至还有九门提督衙门里,三个经手过西北军情文书的笔帖式姓名。
“九门提督衙门的人?”胤禩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低,“这是隆科多的手下!先生,动他的人,会不会引火烧身?”隆科多身为步军统领,掌京城九门防务,是皇亲国戚,更是康熙信任的重臣,牵一发而动全身。
“未必是他的人,但一定是他管的人。”邬思道的声音依旧平静,指尖落在“笔帖式”三个字上,“王爷,我们查细作,就要从最‘不可能’查的地方查起。军粮路线是绝密,能从京城传递出去而不被察觉,必然要过防务这一关。隆科多掌着九门,若细作真能畅通无阻,第一个该被问责的,就是他。”
“可这样做,还是会得罪隆科多。”胤禩眉头紧锁,他虽想争储,却不愿过早与隆科多撕破脸。
“不会。”邬思道打断他,语气笃定,“我们要查的是‘细作’,不是‘隆科多’。而且,我们还要请隆科多‘一起查’。”
胤禩愣了片刻,看着邬思道眼中的笃定,忽然明白过来:“先生的意思是,借查案之名,拉隆科多入局?”
“正是。”邬思道点头,语气愈发清晰,“明日一早,王爷便进宫请旨。就说‘西北军情泄露,京城必有内应,恐有更多细作潜伏,恳请设立专门机构,专司肃清敌谍、稳固京畿’,就叫‘靖安司’。皇上此刻正愁无计可施,必准。”
他顿了顿,手指在名单上轻轻划过,“而后,王爷要亲自去步军统领衙门,拜访隆科多。不说‘查他的人’,只说‘靖安司初设,需熟悉京城防务之人协助’,请他派几个信得过的属官,参与查案。记住,不是要他交权,是要他‘派人’——派他的心腹来。”
“这又是为何?”胤禩追问,他虽懂了皮毛,却未看透深层的算计。
“一来,隆科多见我们邀他入局,不会觉得我们要动他的势力,反而会觉得是‘共享功劳’,放下戒心;二来,他派来的人,我们能用——查案时若遇到防务阻碍,这些人能疏通;三来……”邬思道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深意,“若真查出细作与他的人有关,功劳有他一份,他不会推诿;若查不出,责任也有他一份,他也无法独善其身。这样一来,隆科多便与我们绑在了一条船上。”
胤禩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后背泛起一阵寒意——邬思道的算计,竟能将人心、局势算到如此地步,连隆科多这样的重臣,都能不动声色地拉入局中。他看着名单上的字迹,又看了看邬思道平静的脸,忽然觉得,自己此前对“储位之争”的认知,还是太浅了。
“那四哥那边……”胤禩想起仍被流言缠身的胤禛,又多了一层顾虑。
“四爷现在自身难保,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撇清自己,无暇他顾。”邬思道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淡然,“王爷要做的,是比他‘更急’——他急着‘撇清自己’,王爷要急着‘为国除奸’。一‘私’一‘公’,其中的高下,皇上看得比谁都明白。”
是夜……
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噼啪”一声轻响,打破了书房的沉寂。胤禩的脸隐藏在烛火的阴影里,忽明忽暗,他缓缓转头,看向半跪在身后的黑色身影——正是他培养多年的特务头子张丰。张丰身着劲装,头埋得极低,双手放在膝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与阴影融为了一体。
“邬先生建议我上书设立靖安司,我想了一夜,是时候了。”胤禩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张丰,从今日起,你不必再藏在暗处。靖安司设立后,你便是司里的总领,掌查案、捕谍之权。只是记住,我们以后行事,要比以往更小心——明处的刀,虽利,却也更容易被人盯上。”
张丰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化为狂喜,他重重叩首:“奴才遵令!定不负主子所托,肃清京城细作,为主子分忧!”
胤禩抬手示意他起身,目光又落回邬思道递来的名单上,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忽然想起一事,语气带着几分探究:“还有一事,邬先生这份名单,与你张丰此前暗中调查的那份,重合了九成。他是如何得知这些信息的?”他虽初步信任邬思道,却也清楚,这位谋士的手段,远比自己看到的更深。
张丰也看向邬思道,眼中满是疑惑——他查这些信息,动用了无数暗线,耗费了半年时间,邬思道竟能轻易拿出几乎一样的名单,这份能力,实在让人忌惮。
胤禩沉吟了半炷香,忽然明白了什么,不再追问。他拿起名单,递给张丰:“你先按这份名单,暗中排查,不要打草惊蛇。待明日我请旨成立靖安司后,再明着动手。”
“属下明白!”张丰接过名单,小心翼翼地收在怀中,再次叩首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书房内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声响。胤禩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雪的凉意,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他知道,设立靖安司,是他争储路上的关键一步——既能掌“查谍”之权,拉拢隆科多,又能在皇上面前彰显“顾全大局”的能力。
只是,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心里忽然泛起一丝疑虑:邬思道的算计如此精准,究竟是为了帮自己,还是为了他自己?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此刻的他,早已没有退路,只能选择相信邬思道,相信这条由算计铺就的储位之路。
而此时的养心殿内,康熙正看着案上的密折,上面写着“八阿哥近日频繁接触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官员”。他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敲击着密折,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知道胤禩想做什么,却也明白,此刻的大清,确实需要一个能“稳”住局面的人。只是,这个人,真的会是胤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