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黎明来得格外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耶律阿保机已经站在王帐外。他手里攥着昨夜又送来的密报——幽州至云州的“电报线路”正在快速推进,沙陀部落内部争执愈烈,而派往南海搜寻橡胶的探子至今杳无音讯。
“大汗。”身后传来恭敬的声音,是那位汉人幕僚张俭,“各部落首领已在议事帐等候。”
耶律阿保机没有回头,声音里压着躁意:“张先生,你跟本汗说实话——那‘电报’,真有那么神?能瞬息传讯数百里?”
张俭沉默片刻,小心斟酌词句:“大汗,中原典籍中确有‘千里传音’之传说,多为方士妄言。然王审知此人,行事每每出人意表。他能造出威力惊人的火器,能改良农具器械,如今又弄出这‘电报’……依学生浅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信其有?”耶律阿保机猛地转身,眼中布满血丝,“那本汗该怎么办?也学着去架杆拉线?去南海找橡胶?我们契丹的儿郎,是马背上的雄鹰,不是摆弄机巧的工匠!”
张俭低头:“大汗息怒。学生以为,王审知所恃者,无非‘新奇’二字。然新奇之物,最惧混乱与打断。他架线,我们便毁线;他通商,我们便劫道;他拉拢沙陀,我们便……让沙陀乱得更彻底些。”
耶律阿保机眯起眼睛:“你是说……”
“阿史那拓此人,贪财好色,性如烈火。”张俭低声道,“若能再加一把火,让他与弟弟彻底反目,甚至……做出些无可挽回之事,拔野古便不得不选边站。而一个内乱的沙陀,对王审知毫无用处,对我们,却是屏障。”
耶律阿保机盯着张俭看了半晌,忽然咧嘴笑了,露出森白的牙齿:“张先生,你这一肚子墨水,有时候比弯刀还狠。去办吧——让阿史那拓知道,他弟弟从幽州带回来的不只是盐茶,还有‘沙陀未来首领’的许诺。”
晨光洒在张俭躬身退去的背影上,耶律阿保机深深吸了一口草原清冷的空气。远处,牧人们已经开始驱赶羊群,马蹄声、牛羊叫声、牧歌隐约传来。这是契丹人千百年来熟悉的生活。
可他心里清楚,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同一时刻,沙陀部落的营地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拔野古的大帐内,炭火噼啪作响。老首领盘坐在毡毯上,面前摊着两堆礼物——左边是幽州送来的盐茶、农具、纺织器械,右边是契丹送来的宝马、宝刀、美酒。两个儿子分立两侧,如同对峙的狼。
“父亲,”阿史那延率先开口,声音还算克制,“幽州的诚意,您看到了。他们愿意派工匠帮我们打井修渠,愿意开互市公平交易。那些新式犁,我亲眼见过,一人一牛一天能耕三十亩地!还有那纺车……”
“够了!”阿史那拓粗声打断,“弟弟,你被汉人灌了什么迷魂汤?几架破犁、几辆纺车,就把你收买了?你看契丹人送的是什么——真正的焉耆马!吹毛断发的波斯刀!这才配得上我们沙陀勇士!”
“勇士?”阿史那延冷笑,“大哥,你的勇士就是整天抱着美酒美人,在马背上炫耀宝刀吗?部落里的老人孩子冬天挨冻,春天缺盐,夏天缺水的时候,你的宝马宝刀能当饭吃、当水喝吗?”
“你!”阿史那拓霍然起身,手按刀柄。
“坐下!”拔野古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让帐内瞬间安静。老首领的目光在两堆礼物间缓缓移动,最后落在儿子们脸上:“契丹人送宝马宝刀,是要我们替他们打仗;幽州人送盐茶农具,是要我们过好日子。你们说,哪个更实在?”
阿史那拓急道:“父亲!契丹势大,与其为敌,恐招祸患!”
“与虎谋皮,就不招祸患?”阿史那延反驳,“耶律阿保机是什么人?他会白白送我们这些?他要的是我们沙陀儿郎的血,去替他冲幽州的城墙!”
兄弟俩又要吵起来,拔野古却摆摆手,疲惫地闭上眼睛:“都出去。让我静静想想。”
两个儿子互相瞪了一眼,退出大帐。帐外,晨光刺眼,部落里已是一片忙碌。女人们挤奶烧茶,孩子们追逐打闹,远处传来锻打铁器的叮当声——那是部落的铁匠在修补马具。
阿史那延看着这熟悉的景象,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想起在幽州看到的那些井然有序的工坊、书声琅琅的学堂,还有那些百姓脸上对未来有盼头的笑容。
“弟弟。”阿史那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少了些火药味,多了几分阴沉,“你真觉得,汉人会真心对我们好?”
阿史那延转身,看着兄长:“至少,他们给出的东西,能让部落活得更好。”
“活得更好?”阿史那拓走近几步,压低声音,“我听说,幽州送你的那些工匠里,混有探子。他们打井是假,测绘地形是真;修渠是假,为将来进军铺路是真!王审知是什么人?他能把亲弟弟都逼走的人,会对我们沙陀人安好心?”
这话如冰水浇头,阿史那延愣住:“你听谁说的?”
“自然有消息来源。”阿史那拓意味深长地拍拍弟弟的肩膀,“你还年轻,别被人骗了。草原上的规矩很简单——谁强,就跟谁。现在契丹比幽州强,将来……谁知道呢?”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皮袍在风中扬起。阿史那延站在原地,望着兄长的背影,又看看忙碌的部落,第一次感到如此迷茫。
而此刻,契丹边境那处隐秘的山谷工坊里,气氛已临近崩溃。
“又炸了!第三根了!”一个满脸烟灰的契丹监工挥着皮鞭,抽打在跪在地上的汉人工匠背上,“废物!全是废物!”
地上散落着碎裂的铁管和泥范,还有斑斑血迹。几个西域工匠瑟缩在角落,用听不懂的语言低声祈祷。为首的波斯老匠人盯着那些碎片,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按图纸做的,为什么每次都炸?
“大人,”一个年轻些的汉人工匠鼓起勇气,“这图纸……这尺寸比例,学生总觉得不对。您看这管壁,厚薄不均,受热必炸。还有这泥范的配方……”
“闭嘴!”监工又是一鞭,“大汗要的是结果!不是听你们找借口!今天日落前,再铸不出一根能用的,全拉出去喂狼!”
工匠们面如死灰。有人悄悄看向工坊角落——那里堆着些从幽州流出的、故意写错数据的“技术手册”,已经被翻得破烂。
波斯老匠人颤巍巍站起来,走到熔炉旁。炉火熊熊,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君士坦丁堡的工坊里,他和师傅们铸造教堂大钟的情景。那时用的也是泥范,但配方不同,火候不同,还有……一种叫“胆矾”的东西,能让铜更坚韧。
可是这里没有胆矾,没有精确的秤具,没有耐心的试验,只有皮鞭和死亡威胁。
老人闭上眼,喃喃念诵起故乡的祷词。炉火噼啪,仿佛在应和。
千里之外,幽州天工院的蒸汽机研究工棚里,也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鲁震的怒吼和尤里急促的胡语。
王审知闻讯赶到时,只见工棚里一片狼藉。一个尺许高的铜制汽缸原型炸开了缝,热水和蒸汽喷得到处都是。鲁震正指着尤里大骂:“俺就说不行!这么薄的铜皮,哪受得住气?你还非要加炭猛烧!”
尤里满脸通红,一半是蒸汽烫的,一半是激动。他比划着,通过通译争辩:“压力!需要压力!气不足,活塞不动!铜不好,换钢!钢!”
“钢你个头!”鲁震跳脚,“这么好的钢,打刀打甲不行吗?给你糟蹋!”
“都安静。”王审知出声,两人这才发现他来了,忙噤声行礼。
王审知走近那炸裂的汽缸,仔细查看裂口。断面整齐,是材料强度不足导致的撕裂,并非设计错误。他看向尤里:“你计算过需要多大压力吗?”
尤里愣住,摇头。这个时代,还没有“压力”的精确概念。
“那就先计算,再试验。”王审知道,“墨衡,你协助尤里,用算学推演不同体积的汽缸、不同水量产生的蒸汽压力。鲁大匠,你负责改进材料——不是换钢,是改进铜的配方和锻造工艺,让它更坚韧。”
他环视狼藉的工棚,语气平静:“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失败。每一次爆炸,都要记录下来——水量多少、火候多大、汽缸壁厚几何、炸裂位置在哪里。数据积累够了,自然就成功了。”
鲁震和尤里对视一眼,火气消了大半。墨衡则已拿出炭笔和本子,开始记录现场数据。
王审知离开工棚时,已是午后。阳光正好,天工院里传来各工坊有序的敲打声、锯木声、还有学徒们背诵《新学蒙训》片段的朗读声。远处,电报线路的架设工地上,杆子又立起了一长排。
他走到那盆窗台嫩芽前。几天不见,它又长高了一截,叶片肥厚,绿得发亮。
破坏与建设,旧术与新学,分裂与融合……暗涌与明流仍在碰撞,但在某些地方,新的秩序正在顽强生长。
就像这嫩芽,就像那炸了又修的汽缸,就像沙陀部落里可能萌生的新选择,就像电报线路一寸寸向北延伸。
王审知轻轻触碰叶片,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耶律阿保机在草原上策马扬鞭时,大概不会想到,决定未来胜负的,不全是刀剑与铁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