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怀揣着为心爱牲口谋了点小小福利的喜悦,刘忠华的心情格外明媚。躺在土炕上,他还在回味程一金吃得开心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很快便沉入了香甜的梦乡,甚至连每晚例行的起夜——给牲口添顿“夜宵”(一把干草)的事儿,都忘得一干二净。土炕很硬,铺着的稻草也有些扎人,可他睡得格外沉,还微微打着小呼噜。
夜深人静,牲口棚里只剩下牲灵们均匀的呼吸声和偶尔的响鼻声,月光透过棚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隔壁小屋里,鏊嘎劳累了一天,早已鼾声如雷,那鼾声又粗又沉,像老风箱在拉动。突然,一种异样的、压抑而痛苦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地透过土墙传了进来,微弱却清晰。鏊嘎那原本深沉均匀的鼾声戛然而止,他像被针扎了一样,“嚯”地一声从炕上惊坐起来!布满皱纹的脸在黑暗中瞬间绷紧,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耳朵高高竖起,像雷达似的捕捉着棚厦里那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声音——这声音,像极了牲口难受时的哼唧!
旁边炕上的刘忠华睡得正酣,迷迷糊糊中听到动静,还以为鏊嘎做了噩梦,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叔,咋了?”翻个身裹紧被子,把脑袋往被窝里缩了缩,准备继续会周公。
“嗯……昂……呃……”那呻吟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晰了些,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上气不接下气的急促,听得人心里发紧。
刘忠华像被雷劈中,浑身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这声音太熟悉了!是程一金!他瞬间清醒过来,刚才的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一金?!”两人几乎同时低吼出声,声音里满是惊慌!
恐惧瞬间攫住了两人的心脏!黑暗中,他们手忙脚乱地摸衣服,刘忠华的棉袄找不到袖子,急得直跺脚;鏊嘎则一把抓过搭在炕边的外套,胡乱往身上套。两人连火柴都顾不上找,更别提点灯——耽误一秒,程一金就多一分危险。黑暗中只听见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急促的喘息声在狭小的土屋里回荡。他们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地冲出小屋,刘忠华还差点被门槛绊倒,踉跄了两步才站稳,然后和鏊嘎一起扑向隔壁的牲口棚!
棚厦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充斥着浓重的牲口气味和干草味。一进门,程一金那痛苦万分的呻吟就更加清晰刺耳,一声紧似一声,带着濒死般的绝望,听得刘忠华心口发疼。然而,他往程一金那个熟悉的隔栏里一看,却不见它那熟悉的身影!
“一金!”刘忠华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提着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冲,脚下被散落的草料绊了个趔趄,差点摔倒,手在墙上乱摸,想找到程一金。借着门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弱的星光——今晚的月亮被云遮住了,只有几颗星星亮着,他终于在隔栏内侧角落的地上,看到了蜷缩成一团的程一金,像个黑色的小团子。
眼前的景象让刘忠华魂飞魄散!
只见程一金侧卧在地,四腿僵直地抽搐蹬踹,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嘶鸣,声音微弱却充满痛苦。它的脖子拼命向上梗着,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双眼瞪得溜圆,眼珠子可怕地向外凸着,布满了血丝,里面满是极度的痛苦和恐惧!嘴巴张得极大,粉红的舌头无力地耷拉在嘴角,上面还沾着草沫,发出 “嗬…… 嗬……”如同破风箱般的、艰难而急促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痛苦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汗水浸湿了它颈部和腹部的皮毛,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不祥的光泽,像蒙了一层油。
刘忠华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手脚都软了。他的第一反应是程一金突发急症,或许是可怕的绞肠痧——去年队里就有一头牛得了绞肠痧,没半天就死了,或是中了什么邪毒,眼看就要不行了!巨大的悲痛和恐惧瞬间淹没了他,想到这头朝夕相伴、脾气倔强却与自己最亲的毛驴可能就此殒命,他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伸手扶住了旁边的隔栏才稳住。
然而,就在这绝望的当口,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顺着程一金痛苦抽搐的身体向下移动。当视线落到它的腹部时,刘忠华像被一道闪电击中,整个人都僵住了,脑子里的空白被震惊取代——程一金的肚皮…… 那原本应该平坦甚至略显凹陷的肚皮,此时变得圆鼓鼓的,像被人吹了气的皮球,又像被戳了一下的癞蛤蟆,把肚皮撑得发亮,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透着诡异的肿胀。
刘忠华虽然没学过兽医,不知道它到底患了什么疾病,但潜意识里瞬间联想到自己傍晚给它开的小灶——那两大把黑豆面!难道是……是吃多了撑的?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的心就沉到了谷底,自责像潮水般涌来,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砍一节木棍来!”鏊嘎的吼声在狭小的棚厦里炸开,声音又急又响,惊得几只栖息在棚梁上的麻雀扑棱棱飞向夜空,翅膀扇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又夹杂着难以掩饰的焦急,双手还在不停地摸索着程一金的身体,想判断它的情况。
“唉!我马上去!”慌不择路的刘忠华像被鞭子抽了似的跳起来,脑子一片混乱,只知道要赶紧去砍木棍,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棚厦。六月的夜风裹挟着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凉得他打了个寒颤。跑出十几步后,他突然刹住脚步,心里“咯噔”一下——糟了!鏊嘎没说要砍什么样的木棍!粗细如何?长短几许?是要硬木还是软木?这些关键问题在他慌乱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刚才光顾着害怕,根本没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