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疆的黑金争议与血火交锋震动朝堂时,万里之外的南洋旧港,却在蔗糖的甜腻气息与铁甲的冰冷光芒中,上演着一场更为复杂、关乎帝国经济命脉与技术野心的悲喜剧。而这三股来自不同方向、不同性质的洪流,最终汇聚于紫禁城御案之上,考验着帝国掌舵人的智慧与定力。
旧港的秋天没有落叶,只有似乎永不衰竭的雨水与炽热阳光交替,催肥着沿岸无边无际的甘蔗田。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种甜得发腻、又带着些许焦糊的气息——那是数十家大小糖寮日夜不息熬煮蔗汁的味道。港口码头上,堆满了一人高的麻袋,里面是洁白的“旧港糖”,正被赤膊的苦力号叫着抬上靖朝、葡萄牙、荷兰乃至阿拉伯的商船,运往四方。
何水生的“广利昌”种植园,是旧港规模最大的三家之一。站在自家庄园新起的二层砖楼露台上,望着远处郁郁葱葱的田畴和自家糖寮冒出的滚滚浓烟,何水生志得意满。这个十年前还只是福建沿海一个小海商的他,如今已是旧港举足轻重的人物,名下良田千顷,实为租借或巧取豪夺的林地,雇工奴仆数百,与宣慰使都能称兄道弟。
“老爷,这个月的账。”账房先生恭敬地递上簿册。何水生粗略一扫,看到那又创新高的出货数字和白银进项,嘴角的笑意更浓。然而,翻到后面,看到支付给土着劳工的微薄工钱、打点宣慰司各级官吏的“常例”、以及缴纳给朝廷的“糖税”时,眉头又不自觉地皱起。
“税银又加了?”他问。
“是,宣慰司说,朝廷要筹建新式水师,南洋各港商税普增半成。”账房低声回答,“还有…那些‘生番’最近不太安分,几个小园子被骚扰了,护院的开支也得涨。”
何水生冷哼一声。税银还好说,羊毛出在羊身上。真正让他烦心的是两件事:一是土地。优质的、便于灌溉的沿河平地越来越难弄到手,不是有主,就是被宣慰司划为“官地”或“土着保留区”。他想扩张,就得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或者向更偏远、开发成本更高的山地丛林进军。二是人。本地土着要么不愿离开部落太远劳作,要么要价越来越高,还时常偷懒逃跑。他从安南、暹罗甚至印度找来契约劳工,语言不通,管理麻烦,且容易引发土着敌视。
为此,他联合旧港另外几家大种植园主和糖商,试图仿效国内行会,组建一个“糖业公所”,初衷是统一收购价、协调与土着的“用地事宜”、乃至组建联合护院武装,应对可能出现的土着袭击或海盗骚扰。这原本是民间自发的利益协同组织。
但当他们第一次将“糖业公所”的章程草案递交给旧港宣慰司“备案”时,却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宣慰使没有明确反对,但以“旧港地情特殊,商事土务交错,宣慰司自有统辖之责,民间结社须谨慎,以免滋生事端”为由,将章程留中不发,并暗示“公所”若想成事,宣慰司必须派人“协理”,且重要决策需经报备。
“这是想摘桃子,把咱们当肥羊圈起来!”在一次秘密聚会上,另一个大园主忿忿不平。
“也不尽然,”何水生更冷静些,“宣慰司是怕咱们尾大不掉,成了国中之国。毕竟,咱们手里有地、有人、有钱…朝廷,终究是放不下心的。”
他们与宣慰司的摩擦尚在台面下博弈,另一股更危险的力量却已悄然行动。
在旧港城外山林深处的某个土着村落,篝火旁,几名脸上涂着油彩的部落长老,正听着一个穿着破烂但眼神精明的马来人翻译说话。翻译旁边,是一个裹着头巾、刻意掩饰面容的人,但从其偶尔露出的苍白皮肤和鹰钩鼻轮廓,能看出绝非本地土着。
“荷兰老爷们说了,”翻译压低声音,用土语道,“那些汉人商贾,像贪婪的蝗虫,砍光我们的神林,污染我们的河水,用一点点铜钱就骗走我们的土地。他们的糖越甜,我们的日子就越苦。看看河边,以前是我们捕鱼、孩子们玩耍的地方,现在全是黑臭的糖寮废水!你们的猎场是不是也一天天变小了?”
长老们沉默着,但眼中跳动着愤怒的火光。
“汉人的官,只会偏袒他们自己人。”翻译继续煽动,“他们人越来越多,枪越来越厉害。再这样下去,不止土地,连我们的女人、孩子,都可能被夺走!荷兰老爷愿意提供帮助——更好的刀,还有…这个。”裹头巾的人示意下,翻译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两柄短统火铳,在火光下泛着冷幽幽的金属光泽。
长老们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火器,是他们对抗汉人护院和宣慰司兵丁时最大的劣势。
“荷兰老爷不要你们的土地,只要你们给汉人制造麻烦,让他们知道疼。事成之后,还有更多报酬,甚至可以帮你们…拿回一些被强占的猎场。”
仇恨的种子早已播下,利益的诱饵和武力的承诺,成了最好的催化剂。几天后的一个雨夜,旧港外围三家规模较小的种植园同时遭到袭击。袭击者行动迅速,目标明确——焚烧甘蔗田、破坏糖寮水车、杀伤护院和监工,抢走一些工具和粮食后迅速消失在密林中。现场留下了土着常用的箭矢和梭镖,但也有未经掩饰的火铳弹痕。
消息传到“广利昌”,何水生惊怒交加。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报官,而是立刻加强了自家庄园的防卫,同时紧急联络“公所”成员,商议组建更大规模的联合护院队。旧港宣慰司则忙乱地派兵搜捕,但丛林茫茫,收效甚微。恐慌在种植园主和商人圈子里蔓延,原本就紧张的华夷关系,骤然降至冰点。
旧港的繁荣之下,甜腻的蔗糖气息里,开始混入一丝血腥与烽烟的味道。
几乎在旧港遇袭的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福州船政码头,却沉浸在一片肃穆、激动又忐忑不安的氛围中。
巨大的干船坞内,一艘前所未有的巨舰,正缓缓被拖船牵引着,移向深水区。它没有传统帆船那高耸入云的桅杆和层叠的帆缆,取而代之的是两根粗矮的烟囱和甲板上几座造型奇异、覆盖着厚重铁甲的炮塔。通体灰黑色的涂装,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凝重、压抑,仿佛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
这便是耗费四年时间、举倾国之力(至少是楚琙一系倾尽所能调动的资源)、在无数争议中诞生的首艘“镇海级”铁甲舰——“定远号”。
码头上,水师提督俞通海、格物院副院长兼舰船总监吴昶,他刚从京城星夜赶来、福州船政大小官吏、参与建造的工匠头目,以及从各地赶来观摩的少数水师将领,全都屏息凝神,望着那庞然大物。
“注水,起炉!”随着指令下达,巨大的蒸汽机在舰体深处发出低沉的咆哮,烟囱开始冒出滚滚浓烟。蹼轮缓缓转动,搅动浑浊的海水。“定远号”起初有些笨拙,但很快找到了平衡,开始依靠自身动力,在港区内进行低速转向、前进、后退等基本测试。
没有帆,不靠风,仅凭那吞煤吐火的机器和水中转动的轮子,便能驱动这数千吨的钢铁身躯破水而行!这一幕,让许多第一次亲眼目睹的老水师将领目瞪口呆,继而热血沸腾。
“俞军门!此舰若成,我靖朝水师,将真正无敌于四海!”一位参将激动地对俞通海道。
俞通海面色沉静,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激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了这艘船,楚琙殿下顶住了多少“劳民伤财”、“奇技淫巧”的攻讦,户部的银子像流水般花出去,格物院的工匠不知熬白了多少头发,经历了多少次爆炸、泄漏、断裂的失败。
接下来是火炮测试。覆盖着200毫米厚复合装甲的炮塔缓缓旋转,305毫米口径的巨炮昂起炮口。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接连响起,远处的靶船瞬间被硝烟和巨浪笼罩。炮弹的威力远超现役任何舰炮,炮塔旋转和供弹机构虽显迟缓,但基本实现了设计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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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真的成了!”吴昶身边,几个年轻的技术官员几乎要跳起来,眼中含泪。
然而,喜悦并未持续太久。在随后进行的连续高速航行测试中,“定远号”右侧主轴过热警报,不得不减速检修。蒸汽管路一处焊缝在压力波动下发生泄漏,刺耳的汽笛声响彻船舱。最严重的是,在测试紧急满舵转向时,庞大的舰体与舵机连接结构发出不祥的嘎吱声,经检查发现一处关键承力铸件出现细微裂缝。
测试被迫中止。“定远号”带着一身“伤病”和未竟的测试项目,缓缓驶回码头。
当天晚上,俞通海和吴昶对着厚厚一摞故障报告,相对无言。兴奋过后,是冰冷的现实:这艘船展现了无与伦比的潜力,但其复杂性和可靠性,远未达到可实战部署的程度。而最令人揪心的,是随船核算官呈上的最终造价汇总。
看到那个天文数字,连早有心理准备的俞通海,手都微微抖了一下。这几乎相当于南洋舰队大半年的维持经费,或北疆麴义所部三年的粮饷总和。
“这造价…如何向朝廷,向陛下交代?”吴昶苦涩地问。
“如实禀报。”俞通海将造价清单与故障报告放在一起,沉声道,“殿下说过,开弓没有回头箭。看到了吗?那些炮,那装甲,那不用帆就能跑的力量…这就是未来!现在的问题,是让它变得可靠,还有…想办法让它的造价降下来。”
但他们都知道,“如实禀报”四个字,将意味着什么。
数日后,关于“定远号”海试“成功展现威力但故障频发”以及“最终造价骇人听闻”的详细奏报,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京城。随同奏报一起上路的,还有俞通海和吴昶的密折,其中力陈铁甲舰的战略价值,恳请朝廷继续支持后续舰只的建造和改进,但也坦诚了技术、财政上的巨大困难。
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秋日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然而,暖阁内的空气却凝滞得仿佛要结冰。
御案之上,并排放着三份打开的文件。
左边,是北疆经略使麴义关于沙俄东进武装冲突、申请使用“炎龙吼”及报告“黑水矿苗”的急报,上面已有朱批“准议行”,但显然问题远未解决。
右边,是旧港宣慰司关于种植园遇袭、土着可能叛乱、华夷矛盾激化及“糖业公所”摩擦的奏章,请求增兵并明确处置方针。
中间,最厚也最沉的那份,是俞通海与吴昶联署的“定远号”海试详细报告及造价清单。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烫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楚骁坐在御案后,面色平静,但微微泛白的指节和深不见底的眼眸,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侍立在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瑾,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暖阁内除了皇帝,还有被紧急召见的三人:兵部尚书,已内定将由麴义接任,但尚未交接、户部尚书、以及工部尚书。程青老国公因身体不适,今日未至。
“都看过了?”楚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三位尚书躬身:“臣等已详阅。”
“说说吧。”楚骁的目光扫过三人,“北疆要战,要烧钱研究新矿;南洋要兵,要银子平乱;水师要更多、更贵的铁甲船。户部,国库还有多少银子?兵部,兵可够调?工部,这铁甲船,还要造几艘?”
户部尚书额头见汗,硬着头皮出列:“回陛下,今岁各省税银尚未完全解抵,然历年积欠、南北军饷、河工赈济已去大半。若依北疆增兵、南洋平乱之需…尚可勉强支应一时。然…‘定远号’一艘造价,已远超年初预算,若按俞军门所请,继续建造后续舰只并改进…则…则今岁国库必现巨大亏空,除非加征…”
“加征?”楚骁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北疆战事未息,南洋又有乱象,再加征?百姓何辜?”
兵部尚书道:“陛下,北疆麴义将军处,增派之火器营已出发,依托镇西堡,稳守反击当无大碍。南洋旧港…乱民土着,乌合之众,宣慰司兵加之地主护院,应可弹压。唯须防荷兰等夷狄暗中煽风点火,甚至武力介入。水师确需新锐战舰震慑。”
工部尚书则道:“陛下,‘定远号’虽故障多、造价昂,然其展现之战力,确非现有任何战舰可比。蒸汽铁甲,乃水师未来所系。吴昶奏报中亦言,许多故障乃初次建造经验不足所致,后续舰只造价有望降低,可靠性可提升。若此时放弃,前功尽弃啊陛下!”
“未来所系…前功尽弃…”楚骁轻声重复,目光再次落在那三份奏报上。他仿佛看到了北疆风雪中倒下的士卒,看到了南洋蔗田边燃烧的火焰和土着仇恨的眼神,也看到了福州船坞那吞金巨兽般的钢铁身影。
扩张带来的,不仅仅是财富与疆域,更是无休止的管理难题、财政黑洞、技术风险和潜在的社会撕裂。这三份急报,像三把锋利的锥子,同时刺向他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平衡。
“楚琙到哪里了?”楚骁忽然问了一个似乎不相干的问题。
王瑾连忙躬身:“回皇爷,靖海郡王殿下三日前已离京,按行程,应在南下巡查船政、海防途中,不日将至福州。”
“楚琰呢?”
“理王殿下正在通州督查漕粮转运,今日应可回京。”
楚骁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两个儿子,对这三件事,会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楚琙会主张北疆强硬反击、加速黑水利用、全力支持铁甲舰。楚琰则会强调北疆维稳、慎重开发、南洋怀柔、铁甲舰造价过高应暂缓。
“拟旨。”楚骁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