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疆的寒流与朝堂的争议尚未平息,帝国遥远的南方,在炽热潮湿的香料群岛,一场被冠以“圣战”之名的风暴骤然降临。它不再仅仅是土地、利益或统治权的争夺,而是触及了文明根底的信仰碰撞,并如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帝国中枢那已然清晰而深刻的裂痕。
安汶岛,丁香与肉豆蔻的芬芳之地,此刻却被硝烟与血腥味笼罩。宣慰司所在的港湾城镇,尚能维持表面的秩序,但恐慌如同瘟疫般在街巷间蔓延。城外,尤其是岛屿东北部多山的“丁香岭”地区,叛乱已呈燎原之势。
林远志站在宣慰司衙门的了望台上,眉头紧锁,望着远处山峦间不时升起的几缕黑烟。他身上崭新的从三品武官袍服沾着尘土和汗渍,原本儒雅的面容如今写满了疲惫与凝重。月前,他还是旧港副将,因在镇压土着袭扰中表现出色,被紧急调任安汶宣慰副使兼镇守使,负责弹压此地的乱局。他本以为不过是又一拨土着因土地或赋税问题的暴动,但现实远比他预想的残酷和复杂。
“林大人,前哨急报!”一名亲卫疾步奔上,呈上一份染血的短笺。
林远志迅速展开,字迹潦草:“…匪众约四百,裹挟更多山民,据‘鹰愁涧’险要,垒石设伏。我前锋一队五十人强攻,中伏,死伤近半…匪首自称‘真主之剑’哈吉·苏莱曼,言我等为‘卡菲勒’(异教徒),毁其寺,辱其经,当以血净之…匪中确有葡、荷夷人身影,操火铳,着异服,为首者红发,疑为前岁逃脱之葡寇头目费尔南德斯…”
“毁寺?辱经?”林远志猛地抬头,看向身旁的宣慰司通译,一位在当地生活多年的老华人,“怎么回事?”
通译脸色发白,嗫嚅道:“大人…月前,为修通往新丁香园的道路,需征用一片山坡地。那片地上确实有一座很旧的、几乎废弃的小礼拜寺。负责丈量的书吏可能言语有些冲撞,又说那寺子破败无主,妨碍皇命便…便让民夫先动手拆了墙基,后来当地长老来闹过,赔了些银钱,本以为了结了…”
“混账!”林远志一拳砸在栏杆上,木质栏杆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并非不知信仰的敏感,但在急功近利的开拓浪潮中,下层官吏与急于获得土地的种植园主,往往将“效率”和“利益”置于一切之上,对当地文化习俗缺乏起码的敬畏。一座不起眼的废弃小寺,竟成了点燃整个火药桶的火星。
更致命的是,外部势力的介入。葡萄牙在安汶的残余势力虽被驱逐,但其个别狂热分子、冒险家与失意军官从未放弃卷土重来的野心。而新近势力日增的荷兰东印度公司,虽然与葡萄牙在欧洲是死敌,但在遏制靖朝扩张、煽动当地反抗这一点上,却有着惊人的默契。那位“红发费尔南德斯”,正是葡萄牙着名的海上悍匪,也是虔诚到近乎狂热的教徒。他与荷兰人提供的火器、战术指导,让原本散漫的土着反抗,迅速升级为有组织、有明确意识形态号召的武装暴乱。
“真主之剑”哈吉·苏莱曼,原本只是一个偏远山村的长老,虔诚而保守。拆寺事件激起了他和他追随者的巨大愤怒,而葡、荷势力的蛊惑与武装,则给了他将愤怒转化为行动的资本与“大义名分”。他宣称靖朝不仅是土地的掠夺者,更是信仰的摧毁者,号召所有信徒起来进行“圣战”,驱逐异教徒,恢复真主的荣光。这种带有强烈宗教色彩的号召,在香料群岛这个伊斯兰教已深入人心的区域,具有可怕的感染力。许多原本对土地争端漠不关心的普通山民、渔民,甚至一些城镇贫民,也被卷入这股洪流。
林远志面临的,不再是简单的军事镇压。他的对手藏身于错综复杂的雨林山地,熟悉每一处洞穴溪流,得到部分民众的掩护甚至支持。他们避实击虚,袭击小股巡逻队、焚烧种植园、截断补给线,甚至敢于在夜间袭扰宣慰司外围哨所。靖朝军队的火器优势和阵战能力,在游击袭扰面前大打折扣,而山地行军补给困难,水土不服导致的非战斗减员也在增加。
“大人,是否请求旧港或巨港增援?或…动用‘猛火油’?”亲卫低声建议。朝廷为应对南洋可能的危机,也秘密向南洋几个关键据点配发了一定数量的“炎龙吼”改进型。
林远志沉吟良久,最终摇头:“增援要请,但‘猛火油’…慎用。此地山林密布,民居与种植园交错,一旦火起,难以控制,恐伤及更多无辜,激起更大民变。”他顿了顿,声音沉重,“此非寻常剿匪,乃止乱安民。武力不可或缺,但若不能化解其心中之‘义愤’,则今日灭一股,明日又生一伙,永无宁日。立刻起草奏报,详陈此地乱象根源,非止土地利益,更涉信仰风俗。请朝廷速定方略…是剿是抚,是硬是软,需有明断!”
他知道,自己的奏报,连同安汶日益恶化的局势,将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帝都本已不平静的政争深潭。
几乎在安汶“圣战”消息传来的同时,万里之外的西洋古里,周管事站在刚刚落成、尚未正式开放的文化交流馆前,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反而蒙上了一层深重的忧虑。
文化交流馆修建得颇为气派,融合了中式与印度本地建筑风格,馆内不仅陈列着精美的瓷器、丝绸、书籍、农具、模型,还设有专门的区域,系统介绍靖朝的科举制度、法律条文、农业技术乃至天文历法。周管事原本希望通过这种“软性”的文化展示与交流,潜移默化地促进理解与融合,为更深层次的制度互动铺垫。
然而,安汶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古里上空炸响。虽然隔着浩瀚的阿拉伯海,但同属印度洋贸易圈,消息传递的速度远超想象。更何况,古里本地,本就存在着规模不小、且颇有影响力的mSL商人群体和学者阶层。
“周大人,您听说了吗?安汶…那些卡菲勒,他们拆毁了真主的房子!”香料商阿米尔在一次私下会面时,神色不安地提及此事,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疑。尽管他与靖朝合作紧密,受益良多,但信仰是他的根。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古里着名的贾玛寺附近,会引发何等恐怖的浪潮。
周管事只能尽力安抚,解释那可能是下级官吏的个别过激行为,朝廷必会严查。但他自己心中也没底。他明显感觉到,最近前来参观交流馆预展的本地精英,态度发生了微妙变化。以前是好奇、探究,甚至带着学习先进文明的谦逊;现在,很多人的眼神中多了一份审视、警惕,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敌意。他们对展示的科举制度、律法体系依然兴趣浓厚,但参观到有关“敬天法祖”、“圣人之教”的部分时,往往沉默不语,迅速走过。
更让他忧心的是,那个由扎莫林暗中扶持、用以制衡阿米尔的商人法鲁克,最近活动越发频繁。法鲁克不仅在商业上积极靠拢商站,更开始在宗教场合表现得分外虔诚,并有意无意地传播一些经过扭曲、夸大的安汶消息,暗示靖朝的“文化交融”背后,隐藏着“以夏变夷”、甚至“铲除异教”的可怕目的。
“他们展示的那些规矩、法律,是不是想让我们也放弃自己的教法,遵从他们的‘礼’?”市井间开始出现这样的低语。
“听说他们的皇子,一个主张用最严厉的手段对付安汶的信徒…”
“文化交流?怕是糖衣毒药吧…”
周管事推动的“古里汇通银号”试运营,也遇到了无形的阻力。一些保守的本地商户,虽然认可其便利,却担心过度依赖靖朝金融体系,最终会丧失经济乃至文化上的自主性。拉希德和他的“同窗会”少年们,则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他们学习汉文、算学,仰慕靖朝文明,但家乡父老对信仰的坚守与对“异文化侵蚀”的恐惧,又让他们感到撕裂。
“林先生,”一次课后,拉希德鼓起勇气问林通事,“安汶的事情…朝廷会怎么处理?我们学习这些,是为了让古里更好,还是…最终会让我们失去自己?”
林通事沉默良久,叹道:“拉希德,文明的相遇,有交流,也难免有碰撞。强盛者易骄,急切者易躁。安汶之失,在于未能以平等心待他者之信仰。朝廷…会有明智的决断。你们所学,是工具,是眼界,如何用其造福故土,而不迷失本心,在于你们自己。”
但这番话,并不能完全消除少年们心中的阴霾。古里的文化融合实验,刚刚起步,就遭遇了安汶变局带来的凛冽寒潮。周管事知道,他精心构建的、以商业规则为基石、文化交流为润滑的模式,正面临信仰隔阂这道最深鸿沟的严峻考验。他加急向朝廷奏报,一方面澄清古里现状尚稳,但隐患已生;另一方面,恳请朝廷在处理安汶事务时,务必考虑对整个西洋战略的连锁影响,慎之又慎。
安汶的急报、古里的忧报,几乎同时送达紫禁城。朝堂之上,刚刚为北疆黑水与铁甲舰造价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大臣们,立刻被卷入这场新的、更尖锐的风暴中心。
“陛下!”楚琙一系的礼部给事中率先出列,言辞激烈,“安汶逆匪,借宗教之名,行叛乱之实,更兼有葡荷夷狄煽风点火,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风绝不可长!当立刻增派重兵,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擒杀匪首哈吉·苏莱曼及所有葡荷匪徒,悬首示众!并应诏告南洋诸国、西洋各港,凡有借宗教之名挑衅大靖天威者,虽远必诛!古里等地,亦应加强宣教,弘扬圣学,正本清源,使夷狄知我礼仪之盛,王道之公,方能根除后患!”
他的主张,核心是“武力震慑”加“文化输出”,以强硬手段扑灭反抗,并通过更积极的文化教化来预防未来冲突,本质上是对外扩张政策的延续和强化。
“荒谬!短视!”楚琰一派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立刻驳斥,“安汶之乱,起因乃我方官吏行事操切,毁寺辱教,授人以柄!葡荷夷狄不过乘隙而入!若依尔等所言,一味武力镇压,仇恨只会愈深,反抗将永无休止!南洋山林广袤,部落星散,岂能尽剿?今日剿安汶,明日剿何处?古里等地本已人心浮动,再强行‘宣教’,岂非火上浇油?”
他转向御座,痛心疾首:“陛下!治天下在安民心,治四夷在顺其情。彼等信仰,由来已久,岂能强令改易?当务之急,是严惩安汶肇事官吏,抚恤被害土着,明令尊重各地风俗信仰,划出不可侵犯之圣地。对哈吉·苏莱曼等,亦可先抚后剿,分化瓦解。至于古里、旧港等地,文化交流当以器物技艺、商贸利益为主,涉及信仰伦常,宜缓不宜急,宜默不宜扬。臣甚至以为,部分过于深入、易引发冲突之前沿据点,如安汶山地某些新辟种植园,可暂作收缩,集中力量确保旧港、古里等核心要地安宁。此乃釜底抽薪,长治久安之策!”
他的主张,核心是“怀柔绥靖”与“战略收缩”,承认文化差异的客观存在,避免正面冲突,以退为进,确保核心利益区的稳定。
两派观点针锋相对,将帝国面临的困境赤裸裸地摆在面前:是继续高歌猛进,用武力与“教化”扫清一切障碍,哪怕可能激起更广泛的文明对抗?还是暂缓脚步,尊重差异,消化既有成果,但也可能被视为软弱,助长反抗气焰?
朝堂之上,再度陷入激烈的争吵。中间派官员左顾右盼,无所适从。
楚琙紧抿着嘴唇,手按剑柄,目光锐利如鹰。他仿佛看到了安汶雨林中游击的匪徒,看到了古里那些充满怀疑的眼神,更看到了背后葡荷夷狄得意的狞笑。在他看来,退让就是示弱,就是纵容,只会让敌人得寸进尺。帝国的新秩序,必须建立在绝对权威和先进文明的引领之上,任何阻碍,都应以铁腕粉碎。
楚琰则面色沉静,但眼底深处带着深深的忧虑。他看到的不仅是眼前的叛乱,更是帝国过度扩张背后,那日益绷紧的管理弦、财政弦和民心弦。他知道兄长所代表的“开拓派”有着令人心潮澎湃的蓝图,但他更担心那蓝图是建立在流沙之上。他认为,真正的强大,不在于征服了多少土地,而在于能否让已有的疆域稳固繁荣,能否以德服人,赢得他者内心的认同,而非仅仅是表面的屈服。
两人目光在空气中短暂碰撞,没有丝毫温情,只有理念截然对立的冰冷火花。
龙椅上的楚骁,将两个儿子的神态、朝臣的争论尽收眼底。他没有立刻表态,只是用手指缓缓敲击着御案的边缘。
安汶的山火,古里的寒蝉,最终都汇聚到了这庙堂之上,化作了两个儿子、两种国策之间的激烈对决。这不仅仅是关于如何处置一场叛乱,更是关于靖朝将以何种姿态面对这个日益复杂、文明交织的世界,关于帝国未来的根本道路。
楚骁感到一阵心力交瘁。北疆、南洋、西洋、朝堂…到处是按下又起的葫芦,到处是需要权衡的利害。而最让他痛心的,是楚琙与楚琰之间那越来越宽的鸿沟。他们本应是帝国的双翼,如今却似乎要朝着相反的方向奋力振翅,几乎要将这帝国航船撕裂。
“够了。”楚骁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压过了所有争吵。
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身上。
“安汶之事,”楚骁缓缓道,“林远志处置基本得当。乱要平,但需有章法。增派一营精锐及熟悉山地战之军官赴安汶,归林远志节制。首要目标是击溃匪众主力,擒获或击毙匪首及葡荷首要分子,但需尽量避免波及无辜山民村落对毁寺肇事官吏,查实严惩。可晓谕安汶各地,朝廷尊重各教习俗,既往不咎,但附逆作乱者必严惩不贷。”
这是剿抚并用的思路,但更偏向于武力解决当前危机。
“至于古里及西洋诸地,”楚骁继续道,“文化交流馆依计划开放,然涉及伦常教化之内容…暂缓突出,以展示器物技艺、典章制度之利为主。周管事所请,各地需重申尊重当地风俗信仰之令。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楚琙:“开拓进取之国策,不可因噎废食。南洋、西洋之利,关乎国运。技术革新、舰船建造,仍需全力推进。如何于开拓中避免此类冲突,尔等当深思,拿出长远之策。”
这又是平衡,但隐约偏向于肯定开拓的必要性,只是要求注意方式方法。
楚琙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躬身领旨。楚琰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下去,只是行礼的姿势,略显僵硬。
退朝后,楚骁独自留在暖阁,望着窗外渐渐飘起的细雪。
“王瑾。”
“奴婢在。”
“传朕口谕,令理王楚琰,明日午后,至南苑书房见朕。”
“再传,靖海郡王楚琙,后日同一时间,于同一地点见朕。”
王瑾心头一震,不敢多问,连忙应下。
楚骁知道,仅仅在朝堂上平衡旨意,已经无法弥合那深刻的裂痕了。他必须和这两个儿子,进行一次最深度的、或许是决定性的谈话。帝国的船,在惊涛骇浪中航行,他必须为它选定未来的舵手,或者…找到一种能让双翼并存,而不至于撕裂船体的方法。
安汶的山火还在燃烧,古里的疑虑尚未消散,而帝国最高决策层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理念的决裂,已然如深渊般横亘在帝国前路之上。